正文 第四章寒城:从负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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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的喧嚣与庞大,像一头冰冷的钢铁巨兽,瞬间将沈南乔渺小的身影吞噬。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人流裹挟着她向前,巨大的电子屏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航班信息,广播声、行李箱滚轮声、交谈声混杂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消毒水、快餐和某种属于大都市特有的、混杂着尘土和欲望的复杂气味。
深秋的寒意透过单薄的棉布裙直往骨头缝里钻。她只带了一个小小的旧行李箱,里面装着她仅有的、未被“苏晚化”的几件旧衣,几本翻旧的专业书籍,那个承载着微末希望的U盘,以及顾家给她的、她一分未动的那笔“离婚补偿金”的银行卡——此刻,这张卡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沉甸甸地揣在她口袋里。她绝不会动用它。那是顾承聿的施舍,是她屈辱的证明,是她决心彻底割裂的过去。
兑换了仅有的、离开顾家时福伯偷偷塞给她的一点现金,沈南乔拖着行李箱,像一滴水汇入汹涌的人潮。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文字,陌生的面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纽约灰蒙蒙的天空和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冰冷、坚硬、拒人千里。一股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袭来,胸腔深处的闷痛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加剧。
“咳…咳咳……”她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的痒意,走到相对僻静的角落,从随身小包里摸索出那瓶所剩无几的喷雾。冰冷的金属瓶身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用力按压,却发现只喷出几缕微弱的气雾。
空了。
心猛地一沉。这瓶药,是她维持呼吸顺畅、缓解旧疾的关键。在北城,顾家的家庭医生会定期为她配好。而在这里,它是处方药,昂贵且难以立刻获得。
生存的压力,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如此具体地压在她肩头。比婚礼上的羞辱更冰冷,比飞机上的回忆更沉重。
靠着最后一点现金,她找到了一家位于布鲁克林边缘、极其廉价的汽车旅馆。狭窄的房间里弥漫着霉味和消毒水的混合气息,墙壁斑驳,地毯污渍点点,唯一的一扇小窗户对着隔壁餐馆油腻的后墙。床单摸上去带着一股湿冷的潮气。
这就是她暂时的栖身之所。与顾宅的天壤之别,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残余的、关于过去优渥生活的最后一丝幻影上。
她放下行李,甚至没有力气打开箱子。疲惫和寒意深入骨髓。她需要食物,更需要药。
拖着沉重的脚步,她走出旅馆,凭着手机地图,在寒风凛冽、暮色渐沉的陌生街道上寻找药店。霓虹灯开始闪烁,映照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她像一只误入钢筋水泥森林的孤鸟,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胸腔的滞涩感越来越重,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细微的哮鸣音。
终于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房。明亮的灯光和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费力地用简单的英语向店员询问她需要的吸入剂。
店员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报出了一个数字。
沈南乔的心瞬间跌入冰窟。那个价格,几乎是她身上所有现金的三分之二!她颤抖着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的纸币和硬币倒在冰冷的柜台上。零散的美元和硬币,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寒酸。
“不够。”店员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沈南乔的脸颊烧得滚烫,一种比深秋寒风更刺骨的羞耻感席卷了她。她翻遍了钱包的每一个夹层,连角落里的几枚分币都抠了出来,凑在一起,依旧差了一小截。
“我……我只有这些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无法掩饰的窘迫。
店员耸耸肩,指了指门口:“抱歉。”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药店。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胸腔的疼痛和窒息感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骤然加剧。
“咳咳咳……呕……”她扶住路边冰冷的路灯杆,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比在飞机上更猛烈,更不受控制。喉咙深处熟悉的腥甜汹涌而上,她再也无法压制,一丝暗红顺着指缝溢出,滴落在人行道肮脏的积雪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剧烈的咳喘让她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极致的寒冷、身体的痛苦、身无分文的窘迫、对未来的茫然……所有的一切像沉重的巨石,将她死死压向绝望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张洁白的纸巾。
沈南乔咳得撕心裂肺,视线模糊,只看到那抹突兀的白色在昏暗的街灯下晃动着。
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紧紧捂住嘴。纸巾迅速被染红。过了好一会儿,剧烈的痉挛才稍稍平息。她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剪裁优良的深灰色羊毛大衣,身材颀长挺拔。昏黄的光线下,他的面容看不太真切,只能看到利落的下颌线和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在街灯的光晕里,显得沉静而温和,没有同情,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疏离的礼貌。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是低沉悦耳的男中音,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沈南乔用那张染血的纸巾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撑着冰冷的灯柱,试图站直身体。狼狈、病弱、嘴角还带着血渍……她从未如此不堪地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
“我……没事。”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难辨。她避开他的目光,只想尽快离开这难堪的境地。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和抗拒,没有再多问,也没有靠近。他只是从大衣口袋里又拿出几张干净的纸巾,轻轻放在她扶着灯柱的手边,然后微微颔首:“保重。”说完,便转身,步伐沉稳地融入了街角的人流中,没有回头。
沈南乔看着手边那叠洁白的纸巾,又看看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再摸摸口袋里仅剩的、连药都买不起的硬币。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再次将她淹没。
但这一次,在那绝望的深处,一股更原始、更强烈的火焰猛地窜起——是愤怒,是对自身处境的愤怒,更是对那个将她推入如此绝境的男人和过去的愤怒!
她不能倒下。绝不!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灼伤的呼吸道,却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她将男人给的纸巾小心收好,擦干净嘴角和手上的血迹。然后,她站直身体,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异常艰难却无比坚定地往回走。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廉价旅馆房间,她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角落。
她掏出那个小小的U盘,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溺水者最后的浮木。然后,她拿出那本厚厚的、被她翻得卷了边的英汉法律词典,以及一本同样破旧的笔记——上面记录着她利用无数个深夜,悄悄翻译积累的案例和法条。
灯光昏暗,照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因咳嗽而泛红的眼角。她打开旅馆房间里那台老旧得嗡嗡作响的笔记本电脑,插上U盘。
屏幕上跳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她整理的、关于国际并购法和复杂合同纠纷的翻译资料和初步分析。这些,是她利用顾承聿书房里那些他根本不屑一顾的“过期文件”,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是她被要求模仿苏晚、放弃自己专业后,在夹缝中为自己保留的唯一火种。
她需要钱。需要很多钱。需要活下去的药,需要离开这个肮脏旅馆的房租,更需要支撑她在这个陌生国度立足的资本。
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她从未真正放弃过的、被顾承聿贬低为“小孩子玩意儿”的语言能力和法律素养。还有这U盘里积攒的、或许微不足道的“资本”。
沈南乔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法条上。那些曾经让她感到枯燥的文字,此刻却像黑暗中的星辰,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芒。
她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手指,放在冰冷的键盘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自怜。
活下去。
从最卑微的地方开始。
从负数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无视胸腔的闷痛和身体的疲惫,开始专注地搜索起来。搜索当地的法律翻译兼职信息,搜索小型的律所助理招聘启事,搜索一切能让她立刻换取微薄报酬的机会。屏幕的光映在她清亮的眸子里,那里燃烧的不再是痴妄的爱火,而是被绝境逼出的、淬炼过的生存意志。
窗外的纽约,霓虹闪烁,车流如织,是一座巨大的、冰冷的欲望之城。
而在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在一个散发着霉味的狭小房间里,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女人,正用染血的指尖和残存的意志,在键盘上敲击着属于她新生的第一个音符。
微弱,却无比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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