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保诚一把拉开隔壁舱门。
    几个本该在沙发上的抱枕全部躺在了地上，周妈妈头发凌乱，颓然地站在屋子中间。
    周爸爸表情烦躁，看见叶保诚和薛凝心，才将怒火稍微压了下去。
    歇斯底里的妈妈，漠然无视的爸爸，叶保诚对这个组合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周先生、周太太，有什么事好好说。”
    他攥着拳，却不是为了压制怒火。
    薛凝心从他身后飘出来，直奔半躺在沙发上的周烨辰。
    加固了拘魂链形成的结界，她一抬头，便瞧见小孩的眼神里充满恐惧和担忧，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虚汗。
    薛凝心安抚地拍了拍他，起身挡在他身前。
    “周先生、周太太，我知道为了孩子的事你们已经奔走很多地方了，或许全家都笼罩在这件事的阴影下，所有人情绪都不好。但请恕我直言，如果是大人之间的问题，最好私下解决，不要让孩子参与其中。辰辰本来身体就虚弱，如果情绪波动太剧烈，会给妖魂增加力量，冲破拘魂链。”
    “好好，我们知道了。”周爸爸连声应下，见周妈妈沉默不语，还拽了拽她的胳膊。
    “别拽我。”
    周妈妈不耐烦地抽回手臂，两滴泪随着动作从她眼眶中甩落，冷笑道：“你们放心，不管我怎么疯，对我儿子不好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周爸爸一听这话刚落下去的脾气又上来：“你看你这人，我什么时候说你疯了？”
    眼看夫妻战争又要卷土重来，叶保诚走上前抱起周烨辰。
    “预计还有一个小时到连海市，你们趁这个时间尽量把问题聊开，我先带烨辰出去玩会儿。”
    舱门再次被拉上，叶保诚怀里抱着周烨辰走在机舱里。
    隔了好一会儿，周烨辰伸出手指，轻轻抚着叶保诚眉心。
    微凉的触感将叶保诚的思绪拉回来：“嗯？怎么了，辰辰？”
    薛凝心在旁叹了口气：“叶大哥，他爸妈吵架，你就别再皱着眉了，孩子好不容易从低沉的氛围中出来。”
    叶保诚将周烨辰放在自己身边坐好，捋了捋他脸上被汗水粘住的发丝。
    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我爸妈之前也经常吵架。我妈尖叫、砸东西，我爸就站在原地看她。”
    周烨辰见过现在的叶夫人，一举一动十分优雅从容，实在想象不出来她狂躁的样子。
    叶保诚侧过头看到小孩眼里的惊讶，微微一笑。
    “不是现在的叶夫人，我跟我弟弟是同父异母，我生母早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世了。自杀。”
    最后两个字声音很轻，坠落在空气里却好似有万钧之势。
    薛凝心欲言又止，她看到周烨辰伸出短短的胳膊努力环抱住叶保诚。
    叶保诚将周烨辰揽到怀里，面上笑得苦涩。
    “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人已经不清醒了，所有人都说她是疯癫了，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那应该是心理疾病。不过不管生什么病，叶耀中都不可能带她去看的。因为我和她的存在，昭示着叶家最不可告人的龌龊事实。”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妖魂寄生在我魂魄里吗？”
    薛凝心摇摇头：“这是你的隐私，应当没有人知道吧？”
    叶保诚自嘲笑道：“除了馆主和沈堂主，我没向别人说起过。其实我的妖魂，是为了让我妈生下男孩，向他祈求来的誓约。”
    “叶家是豪门望族，萧家不过是个做房地产的暴发户，我外公为了挽救濒临破产的公司，强行把他女儿萧宁微送到了叶家。叶家最好面子，不留她也不赶她，就这么尴尬地过了一年，叶耀中主动提出来，如果萧宁微给他生个男孩，就可以留下当叶夫人，也会给我外公的公司投资。”
    “我妈怀上孕后，我外公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符，给她灌了下去，我也顺利出生了。事情直到我六岁那年才败露，那天我妈跟叶耀中又在吵架，当然，是我妈单方面的”吵”，叶耀中只会站在距离门口两三步的地方，冷眼看着她”发疯”。”
    预感到他接下来的话会揭开陈年的伤疤，薛凝心暗暗驱动灵力，让绿色丝线缠绕上叶保诚和周烨辰的手腕，以护他们魂魄稳定。
    叶保诚察觉到她的动作，点头道谢后，继续说了下去。
    “那天，我也在房间里。我记不清我妈具体说了什么话，只记得她一直在喊、在叫，滔天的怨恨和冤屈从她身体里倾泻出来，而叶耀中却一动不动，甚至一句话都没说。我的愤怒一下子从脚底升到了天灵盖，然后便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了惩罚屋里——就是一个没有窗户、只有一盏灯的房间，小时候犯了错，叶耀中就会让管家把我关进去反省。可那天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还是管家来送饭时告诉我说，我把叶耀中揍了，他特别生气。”
    “我听到这话可太开心了，我终于给萧宁微和我报仇了。可晚上的时候，那个刺猬，从我心口冒出来说，是他帮我揍的叶耀中，代价就是叶耀中也知道了他的存在。不管我再怎么恨叶耀中，他都是我爸爸，更何况他那时已经是叶家的家主了，是我的世界里权利至高的存在。所以，我又开始害怕起来，因为叶家绝对不会留一个怪胎的。”
    周烨辰听到这儿，不由得抖了抖，更往叶保诚怀里蹭了蹭，小心问道：“哥哥，那你妈妈和你姥爷没有保护你吗？”
    八岁的小孩已经自动将“外公”替换成了北方语境里的“姥爷”，叶保诚却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
    “叶家不是真心想帮我外公，早在我三岁那年他的公司就破产倒闭了，五岁那年他就去世了。”
    “啊……”周烨辰察觉自己这个问题并不妥当，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眼前这个破碎的大人，只好局促地看看薛凝心。
    薛凝心却没有急着安慰，反而轻轻吐出三个字：“后来呢？”
    叶保诚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后来，叶耀中想要把我送进电教所，我妈说如果她有一天看不到我，就把我爸出轨的照片发给记者。那时只要我不生气，还可以控制住刺猬，所以叶耀中也就放任我照常上学。”
    “九岁的时候吧，我妈情况越来越不好，大部分时间只能卧床，叶耀中把她关在卧室里，我每天只能被管家带着见她一面。我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她瘦了很多，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球就显得特别突出。我一走到她床边，她就死死抓住我的手，眼神里也泛着光，张开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现在想来，我真是混蛋，明知道她时日不多了，那时候竟然还很害怕她的样貌，都没能好好跟她说几句话。真是活该，活该我有今天这个境地。”
    薛凝心垂下眼，在心中默念数遍“逝者安息”，整理好心绪后缓缓开口：“不必苛责自己，以一个九岁孩子的心智，当时的你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了。外人已经伤害了你太多太多了，你也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罢了。若是让萧宁微女士听到了，该心疼了。”
    叶保诚听到这个名字，双目失焦，唰地流下两行泪来。
    “我去阴间看过，萧宁微她，她已经轮回去了。”
    薛凝心柔声道：“那很好啊，她下一世定能平安喜乐。”
    周烨辰伸出小手给叶保诚擦泪：“哥哥，我身体里也有个妖怪，但是姐姐说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爸妈的错，是妖怪太坏了。你一定也是这样的，我们都是被妖怪害了。”
    叶保诚泪眼朦胧地扯起一抹笑：“是啊，是妖怪太坏了。”
    擦了擦泪，他又郑重起来：“辰辰，哥哥和姐姐一定会治好你，让妖怪再也不能伤害你。”
    周烨辰重重点头：“嗯！我会乖乖听哥哥姐姐的话的，我相信你们！”
    飞机落地前，周家夫妇总算是和好了，来到主舱和他们汇合。
    连海市和海港市都地处沿海，两个城市气候相近，薛凝心甚至能找到些家乡熟悉的感觉。
    没有时间欣赏城市风光，一行人下了飞机就转乘火车再转汽车，终于在天色渐暗时赶到了一处偏远的村子。
    神婆家离村口很近，相较于周围的房子显得尤为落破。
    虽然已快到了晚上，她家门口依旧停满了各式豪车。
    周妈妈带着众人走进去，神婆“看事”的屋子是一个二进的厢房，外间挤满了等待的人们，她丈夫正坐在桌子前用笔记着来人。
    屋里虽人头攒动，却寂静地可怕，只有顶上一个灯泡发出昏黄的光，香灰味弥漫了整个空间，在焦急等待的人们头顶发出细碎的闪光。
    薛凝心仗着自己是魂魄，迅速将神婆家每个房间看了一遍。
    “这个家好节俭，用的东西都是破破旧旧的，对面厢房囤的煤也只有一个墙角那么多。”
    叶保诚虽是南方人，却也对北方的冬天多少有些了解，普通人家至少也会囤一吨煤过冬。
    而神婆是出了名的赚钱，何以这个家这么破烂？
    周妈妈听了他们的问题，小声解释：“张大仙收的善款除了给仙家供奉之外，都做了慈善，没给自己家留下什么。”
    薛凝心闻言愈发好奇，这神婆若是能如此心善，怎么还能做出引妖魂寄生在周烨辰身上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