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幽明馆却刚到傍晚，薛凝心站在连廊上，橘色的夕阳投在汉白玉地面上。
    薛凝心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自杀在地府算重罪，因阳间还有未完的因果，不论生前阴德多重，自杀后都会清零，且需服刑至原定阳寿方可轮回转世。
    不知严艺霏到了地府，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凝心。”
    梁涣冰长腿阔步走过来，姜清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本来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晚，姜清动作太快了。”
    姜清夸张地九十度鞠躬：“对不起，副堂主，我忘记了现在是你的休息时间。”
    薛凝心笑着摆摆手：“别在意，我过来看看情况，若不是太紧急，等我明天睡醒了再办就是了。”
    梁涣冰眼中的担忧没有半分减少，薛凝心嘴角的笑也再无力提起。
    “严艺霏去世了，就是在高奶奶院子里见到的女生。”
    “我记得她。”
    梁涣冰那天晚上隐着身送严艺霏和常青青回家，她家人没有发现她出去，折回去再看严艺霏时，却见被她妈妈罚跪在院子中。
    数九寒天，瘦小的女生穿着羽绒服跪在雪地上，又困又冷，冻得嘴唇青黑。北风一吹，她彻底晕倒在了地上，这才被家人抱了进去。
    薛凝心沉默地听着，拐过前面的转角就到会客厅了。
    她悄悄深呼吸，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到工作。
    抬头却见到叶保诚皱着眉不解地望着对面的人，那人端坐在薄纱屏风后面，看不真切，想来是这次的委托人了。
    进了门才发现，沈翊也坐在堂内，跟沈翊隔了个桌子坐。
    见梁涣冰和薛凝心来了，叶保诚起身解释：“梁堂主，沈堂主和我正好在隔壁，便先来见委托人了。”
    梁涣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薛凝心紧走几步，终于见到了屏风后面的人。
    “严艺霏？”
    少女目光炯炯：“凝心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一般人！”
    她激动地跳起来，跟常青青描述的孤僻样子判若两人。
    “哇，我好幸运！判官大人说我情况特殊不用服刑，委托办事的灵媒又是我认识的人！我真的好幸运！”
    “幸运？你到底哪里幸运了？”叶保诚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要是真幸运，就不会在这儿了！”
    梁涣冰目光一凛，出声警告：“叶副堂主。”
    叶保诚自知失言，但看着如初芽一般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陨落，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我是替你着急啊。”叶保诚皱着眉苦大仇深，“他们越是打压欺负你，就越应该起身反抗，证明给他们看啊！”
    严艺霏敛了笑容，神色漠然道：“叶副堂主，从之前我们聊天的内容来看，你的家庭应该存在跟我相似或者相反的情况，你没有反抗吗？你没有证明给他们看吗？”
    “副堂主应该也不是轻易就能当上的，相信你付出了十足的努力，那你得到他们的认可了吗？他们有像你想得那样，爱护你、尊敬你吗？”
    叶保诚如遭雷劈般瞪眼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他最不愿承认和面对的现实，被严艺霏轻飘飘地说出来，砸在他心头。
    严艺霏却越来越激动，几乎喊叫起来：“你清醒一点啊，他们只是不在意你罢了！他们根本不爱你！”
    薛凝心将歇斯底里的女孩环住，玉镯散发清澈的光芒，笼罩在严艺霏身上。
    她逐渐冷静：“叶副堂主，人生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并没有后悔做出的选择，因此产生的后果我也可以一力承担。感谢您的关心，但这是我的生命，是我唯一可以自我掌控的东西了。”
    “对不起。”叶保诚干涩地道了歉，然后便低着头盯着地面。
    薛凝心叹了口气，拉着严艺霏的手坐下。
    “霏霏，青青刚给我打了电话，你的事情她都告诉我了。”
    严艺霏并不意外：“那天见过你之后我跟青青就猜测，你肯定不是普通人，不然怎么会那么精准地找到高家村里一个偏僻的院子？所以我告诉青青，以后也不用求神告佛，一个电话打给你，你肯定会比佛祖来得快。”
    “这，这可不是。”薛凝心转头看着梁涣冰，不知道严艺霏的话会不会触怒地府。
    梁涣冰却问道：“严艺霏，你方才说你不用服刑，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本来就会在这几天死掉的。”严艺霏平静地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从高奶奶家院子走的那天，妈妈让我在雪地里跪了几个小时，然后我就一直高烧不退。昨天晚上爸爸说要带我去参加宴会，我身体很不舒服，但妈妈一定要我去。”
    “我和妈妈一起去了，后来那个女人带着她儿子也来了，他们就又开始吵架，我其实没有太注意到底在吵什么，我只是头太疼了，太想解脱了。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站在马路上了。”
    “判官大人说，我原定会在三天后死于心肌炎，这几天的时间大可忽略不计，所以特许我可以即刻转世投胎。”
    薛凝心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霏霏，辛苦你了。”
    严艺霏露出一个落寞的笑：“刚开始我感觉很轻松，很自由，可现在想想，我不在，妈妈就没有办法维持跟爸爸的婚姻了，她可能会怪我吧。”
    “那也是她咎由自取。”一直沉默的沈翊忽然出声，“你妈妈年长你许多，既然生了你就应该照顾你、保护你长大，可她却要你去承担她做错的事情，这本来就是她的失职。事到如今，她也该去承担她自己的因果了。”
    沈翊斩钉截铁：“如果不是实在坚持不下去，谁愿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不要怕，你没有做错。”
    两滴泪从眼角滑落，严艺霏却绽开了微笑：“好，我知道了，谢谢哥哥。”
    梁涣冰似是对周围感伤的氛围一无所知：“那么，严艺霏，你想委托灵媒的事是什么？”
    严艺霏擦了擦泪：“凝心姐姐，我走得急，没有跟青青告别，她该生我的气了。我想给她写封信，放在学校的抽屉里，等她开学时再看，但鬼魂写的信，生人是看不到的，所以……”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薛凝心了然道：“你可以附魂到我身上，这样既可以写出你的字迹，又可以让青青看到。”
    “真的吗？！谢谢姐姐！”严艺霏抱着薛凝心的手臂靠上去，“我说的没错嘛，凝心姐姐就是菩萨心肠！”
    薛凝心慌忙否认：“举手之劳而已，千万不要再抬举我了，免得叫人听到还以为我修仙呢。”
    知道她不会拒绝，梁涣冰只好生硬道：“速写速决，明后两天你在家强制休假，任何人不得打扰。”
    说完不等薛凝心回答，他又冲门外喊道：“姜清！可听见了？”
    姜清瞬间出现在门口：“是，堂主！”
    薛凝心无奈：“怎么工作太积极也不行？”
    “堂主也是担心姐姐太累了嘛。”严艺霏笑道，“只有姐姐身体健健康康地才能更好地工作呀。”
    薛凝心拽了拽她的手，叫她不要说下去了，悄悄抬眼看去，正对上梁涣冰望过来的目光，又连忙低下头。
    “我们，我们这就去写信。”说完，薛凝心便拉着严艺霏走出会客厅。
    书房里，薛凝心和严艺霏相对而站，绿色光圈将二人环住，身影逐渐重合。
    光芒散去，严艺霏小心地操控着身体，找了张印着绿叶青草的信纸，在书桌前坐定。
    亲爱的青青：
    见信如晤。
    即便此时我已离开你许久了。
    很抱歉以这种形式跟你道别，也很抱歉让你的青春岁月从此因我的离世，染上了悲伤的色彩。
    可我时常庆幸，你能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给我窒息的生活，破开了一道输送氧气的口子。
    遇到你之前，我常常埋怨上天，为什么我活得这么累，为什么只有我没有朋友？
    或许他听到了我的心声，派你与我相遇。
    我很感谢你，在其他人夸我成绩好时，只有你问我是不是又在熬夜刷题。
    那些成绩，冰冷的数字，曾经是我人生的判决词，也是我噩梦里的常客。
    有时凌晨惊醒，要拼命回忆白天跟你说的话、做的事，恐慌才能消退。
    我说这些绝对不是想让你成为我生命的救赎，而是希望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你是一束温暖的阳光，我曾被你的光芒照耀着，已经是一场奇遇。
    我没什么遗物，但有一些放在你那里的，我们一起抓的娃娃，还有之前网购的漫画书，拜托你找个时间烧给我，终于不怕妈妈发现啦，我要好好地看一看、玩一玩。
    青青，我很想说让你忘记我，但又不希望你因为做不到而陷入自责。
    看过信就不要再伤心啦，我已经许愿转世成为一只蝴蝶，闻过花香、吻过青草，美丽地飞舞，然后坦然离世。
    我会在天堂、地狱、下一世、每一世，都祝福我最好的朋友常青青，祝你成为理想中的自己，祝你好运顺遂，一生平安。
    芳草青青时，我们再会。
    永远爱你的霏
    薛凝心眨了眨眼，感受到自己脸上一片冰凉。
    是眼泪。
    嘴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改变主意了吗？等青青将东西烧过来再转世？”
    严艺霏站在夕阳的光影里，笑颜如花。
    “我还是要三天后转世投胎的。不把我的东西清理掉，她没办法去交别的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