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许言寒就注意到了那个空座位。
    高三(7)班的教室里，其他四十五张座位都已经坐满，唯独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空着。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落在那张桌面上，照亮了桌角刻着的一颗歪歪扭扭的小星星。
    ”那是林执的位置，”班主任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他又迟到了。”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许言寒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他能感觉到全班的目光在他和林执的空座位之间来回扫视——年级第一和年级倒数的组合，多么讽刺。
    ”许言寒，你就坐那里吧。”李老师指了指空座位旁边仅剩的位置。
    许言寒点点头，迈着精确的步伐走向教室后方。他的新座位比想象中还要糟糕——桌面上满是涂鸦，抽屉里塞着揉成团的试卷和空饮料罐。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前一位主人留下的口香糖黏在桌角，已经变成了恶心的黑色。
    他从书包里取出湿巾，开始机械地擦拭桌面。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引来前排几个女生的侧目。
    ”洁癖又犯了？”有人小声嘀咕。
    许言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议论，就像习惯了每天早晨吞下的那粒白色药片，习惯了手腕上永远不会走动的手表。
    就在他第三次擦拭同一块区域时，教室后门被猛地推开。
    ”报告！”
    一个高挑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头。阳光从他背后涌进来，给他乱糟糟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
    ”林执，开学第一天就迟到？”李老师的语气里透着习以为常的无奈。
    ”睡过头了。”名叫林执的男生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他大摇大摆地走向后排，右眉骨上的疤痕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许言寒低着头，感觉到身旁的椅子被拉开，一阵淡淡的薄荷味飘过来，混着些许烟草的气息。
    ”哟，新同桌。”林执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就是那个拒绝清华保送的许言寒？”
    许言寒没有抬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林执随意扔在桌上的书包上——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课本和几盒...创可贴？
    ”听说你去年物理竞赛拿了全国一等奖？”林执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牛奶，随意地放在许言寒刚擦干净的桌面上，”请你喝。”
    牛奶盒上印着一颗蓝色的星星。许言寒盯着那颗星星看了两秒，然后轻轻将牛奶推了回去：”不用。”
    林执挑了挑眉，没有坚持。他拧开牛奶自己喝了一口，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破旧的《天体物理学基础》，摊开在桌上开始...睡觉。
    许言寒用余光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同桌。林执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长的阴影，呼吸平稳得像个婴儿。他的右手臂上有几道已经结痂的细长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划伤的。
    第一节课是数学。许言寒坐得笔直，笔记本上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而林执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过。
    ”许言寒，上来解这道题。”数学老师点了他的名。
    许言寒起身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林执的手臂。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对方的肌肉猛地绷紧，像是某种条件反射般的防御反应。但林执没有醒，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又沉入更深的睡眠。
    黑板上的题目对许言寒来说毫无难度。他流畅地写下解题过程，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规律的声响。当他转身回到座位时，发现林执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支着下巴看他写在黑板上的答案。
    ”第三步跳得太快了，”林执小声说，”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更直接。”
    许言寒的手指僵在半空。他重新审视自己的解题步骤，发现确实如林执所说。这个上课睡觉的问题少年，居然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思路？
    下课铃响起，林执伸了个懒腰，校服下摆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的一小片淤青。他注意到许言寒的目光，迅速拉好衣服，脸上又挂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大学霸，盯着我看什么呢？”他凑近许言寒，声音压得很低，”难道是被我的美貌征服了？”
    许言寒向后退了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你的解题思路很特别。”
    ”哦？”林执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你看得懂？”
    ”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确实更简洁。”许言寒推了推眼镜，”你为什么上课睡觉？”
    林执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扩大：”因为晚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
    ”什么事？”
    ”数星星。”林执眨眨眼，好像说了个再普通不过的答案。
    许言寒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字面意思。”林执从书包里掏出手机，快速划了几下，然后递给许言寒，”看，昨晚拍的。”
    屏幕上是一片璀璨的星空，银河像一条闪闪发光的丝带横贯夜空。照片角落显示的时间是凌晨2:37。
    ”你...熬夜看星星？”许言寒感到一丝荒谬。
    ”不只是看。”林执收回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我在记录它们的轨迹。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律，就像...”他顿了顿，”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节奏。”
    许言寒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同桌。林执说这话时眼神异常清澈，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吊儿郎当的问题少年。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关节处有几处细小的伤痕。
    ”为什么？”许言寒问。
    林执歪着头：”为什么数星星？”
    许言寒点头。
    ”因为它们不会说谎。”林执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也不会突然消失。”
    教室前门被推开，下一节课的老师走了进来。林执立刻又变回那个懒散的样子，把《天体物理学基础》往脸上一盖，继续他的”课堂睡眠”。
    许言寒翻开课本，却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的目光不断飘向身旁的人，飘向那本被当作眼罩的专业书籍，飘向桌角那颗刻得歪歪扭扭的星星。
    上午的课程结束时，林执像一阵风一样冲出了教室。许言寒慢条斯理地整理好笔记，将每一支笔按长度排列整齐。当他准备去食堂时，发现林执的抽屉里掉出了一张纸。
    那是一幅素描，画的是夏季大三角——织女星、天鹰座的牛郎星和天琴座的天津四。画面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第一千零一颗星星，今天也没有出现。”
    许言寒鬼使神差地将素描折好，放进了自己的笔记本里。
    下午的体育课，许言寒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教室。医生开的证明让他免于参加一切剧烈运动，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手腕上那些淡淡的疤痕不能暴露在阳光下。
    教室里空无一人。许言寒走到窗边，望着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在篮球场边缘，他看到了林执——对方没有参与任何活动，只是独自坐在看台最高处，仰头看着天空。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许言寒也能感受到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独。
    他回到座位，从书包夹层摸出那个贴着”维生素”标签的小瓶子，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吞下。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当许言寒再次抬头时，林执已经不在看台上了。教室后门被推开，林执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你没去上体育课？”林执似乎很惊讶看到许言寒。
    ”身体不舒服。”许言寒简短地回答。
    林执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摸向他的额头。许言寒来不及躲闪，那只温热的手已经贴上了他的皮肤。
    ”不发烧啊。”林执喃喃自语，手指不经意间擦过许言寒的眼镜框，”你脸色一直这么苍白吗？”
    许言寒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别碰我。”
    林执收回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抱歉，职业病。”
    ”什么职业病？”
    ”我妈妈是护士，”林执笑了笑，”从小就被她训练成半个医生了。”
    许言寒注意到林执说”妈妈”这个词时，眼神变得格外柔软。他慢慢坐回椅子上，心跳逐渐恢复正常节奏。
    ”你为什么不去上体育课？”他反问林执。
    林执耸耸肩：”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许言寒，”吃吗？”
    许言寒摇头，但这次他多解释了一句：”我不饿。”
    林执也不勉强，自己啃起了苹果。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许言寒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平静的一次对话。
    ”你喜欢星星吗？”林执突然问。
    许言寒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手腕上的表带：”...喜欢。”
    ”今晚有英仙座流星雨，”林执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我打算去天文台看。要一起吗？”
    许言寒愣住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邀请了。
    ”我...”
    ”别急着拒绝，”林执打断他，”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会在教学楼天台看星星。”
    许言寒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执指了指许言寒的书包，”你的钥匙扣上有天台的钥匙，而且...”他顿了顿，”你身上有夜晚的味道。”
    这个回答让许言寒不知所措。他确实每晚都会去天台，那是他唯一能自由呼吸的地方。但他从没想过会被人注意到，更没想过注意到他的人会是林执。
    ”考虑一下？”林执站起身，将苹果核精准地投进后排的垃圾桶，”晚上八点，天文台见。不来也没关系。”
    他潇洒地挥挥手，走出了教室，留下许言寒一个人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邀约。
    下午的课程许言寒几乎没听进去。他的思绪不断飘向晚上的流星雨，飘向林执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放学铃响起时，他故意放慢了收拾书包的速度，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从书包夹层取出药瓶，又吞下一粒药片。
    ”那个吃多了会有副作用。”
    许言寒手一抖，药瓶掉在地上。林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教室后门，倚在门框上看着他。
    ”只是维生素。”许言寒迅速捡起药瓶，声音绷得紧紧的。
    林执没有揭穿他显而易见的谎言：”我忘了拿东西。”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天体物理学基础》，”晚上见？”
    许言寒没有回答。直到林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家路上，许言寒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林执的话。他知道那是什么药吗？他会告诉别人吗？这些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许言寒本就脆弱的神经。
    晚饭时，父亲照例没有回家，餐桌上只有保姆准备好的饭菜。许言寒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七点半，他站在衣柜前犹豫了很久，最终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连帽衫——夜色中不那么显眼的颜色。
    八点整，许言寒站在学校天文台楼下，仰头望着那座白色圆顶建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会保存林执的星空素描一样。
    天文台的门虚掩着。许言寒轻轻推开门，沿着螺旋楼梯向上走。顶层的观测室没有开灯，只有星光透过打开的穹顶洒落下来。林执背对着他站在望远镜旁，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来了。”林执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来。”
    许言寒站在门口，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这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照亮了林执的侧脸。在那一瞬间的光亮中，许言寒看到了对方眼中闪烁的光芒，比任何星星都要明亮。
    ”过来看，”林执向他招手，”英仙座开始活跃了。”
    许言寒鬼使神差地向前走去。当他站在林执身边，透过望远镜看向那片璀璨的星空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在茫茫宇宙中，终于找到了另一颗与自己频率相同的星星。
    ”第一千零一颗，”林执突然说，”今晚终于出现了。”
    许言寒转头看他：”什么第一千零一颗？”
    林执笑了，指向天空中的某一点：”那颗，刚刚诞生的新星。我观察它很久了，今晚终于确认了它的位置。”
    许言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点。林执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困惑，轻轻调整了望远镜的角度：”现在看到了吗？”
    透过镜片，许言寒看到了一颗小小的、蓝色的星星，安静地闪烁在银河边缘。不知为何，这颗星星让他想起了林执给他的那盒牛奶，想起了对方眼中转瞬即逝的真诚。
    ”很美。”他轻声说。
    ”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故事，”林执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有些明亮，有些暗淡，但它们都在努力发光。”
    许言寒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数星星，是为了...”
    ”为了记住它们的存在。”林执转过头，星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就像我希望有人能记住我的存在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许言寒筑起的高墙上的一道缝隙。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林执，看着这个白天睡觉、晚上数星星的矛盾体，看着这个用痞笑掩饰伤痕的问题少年。
    ”我会记住。”许言寒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林执的眼睛亮了起来，比天上的任何星星都要亮。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小拇指。许言寒犹豫了一下，也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两根手指在星空下轻轻勾在一起，像一个无声的约定。
    又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许言寒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一千零一颗？”
    林执的笑容淡了一些：”因为《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山鲁佐德用一千零一个故事拯救了自己。”他顿了顿，”我觉得星星比故事更可靠。”
    观测室里陷入沉默，只有星光照耀着两个少年的轮廓。许言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但他突然很想知道林执的故事，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个能在睡梦中解出高数题的少年，如此执着于数星星。
    ”许言寒，”林执突然叫他的名字，”你手腕上的表，为什么停在3:15？”
    许言寒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个他以为没人会注意到的细节，就这样被林执轻描淡写地戳破了。
    ”那是我妈妈离开的时间。”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林执没有露出怜悯的表情，只是点点头：”我妈妈在医院工作，经常值夜班。小时候我害怕一个人睡，她就告诉我数窗外的星星，数到一千零一颗，她就会回家。”
    ”她回来了吗？”许言寒问。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林执仰头看向星空，”但现在我数星星，是为了记住她还在。”
    许言寒突然明白了林执眼中那种熟悉的孤独。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试图抓住那些即将消逝的光芒。
    ”今晚能看到多少颗流星？”他转移了话题。
    ”理论上每小时60到100颗，”林执又恢复了那种轻松的语气，”但重要的不是数量，而是...”
    ”许愿的机会。”许言寒接上他的话。
    林执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了：”原来大学霸也相信这种幼稚的事情？”
    许言寒没有回答，只是仰头看向那片浩瀚的星空。在药片都无法驱散的黑暗中，他突然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许言寒，”林执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要不要一起逃课去看真正的星空？”
    许言寒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南方的山区，远离城市光污染的地方，”林执的眼睛闪闪发光，”那里的银河清晰得像是能伸手触摸到。”
    ”我们还在上学。”许言寒提醒他。
    ”所以才要逃课啊。”林执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活过高三。”
    这句话让许言寒心头一紧。活过高三——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个夸张的说法，但对他们两个来说，似乎有着更现实的意义。
    ”林执，”许言寒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选择告诉我这些？”
    林执沉默了片刻，星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因为你看星星的眼神，和我一样。”
    就在这时，一颗特别明亮的流星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是天空流下的一滴眼泪。许言寒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许个愿吧。”林执轻声说。
    许言寒闭上眼睛。在那一刻，他许下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愿望——希望这颗流星能带走他和林执所有的秘密和伤痛，让他们像普通的高三学生一样，只为考试和未来烦恼。
    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林执正看着他，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
    ”说出来就不灵了。”许言寒说。
    ”我没打算问，”林执耸耸肩，”但我知道肯定是个好愿望。”
    他们并肩站在星空下，两颗孤独的星星在浩瀚宇宙中找到了彼此的轨道。许言寒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在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前行。
    天文台外，夜风轻拂，带着初秋的凉意。流星雨仍在继续，每一颗坠落的星星都像是为他们的相遇而绽放的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