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踏入太极殿时，脸上的伤痕已结痂脱落，只余几道浅淡的粉色印记。他站在文官队列前端，余光瞥见太子萧景明端坐龙椅之侧，正垂眸翻阅奏章。
    ”金陵水患已平，百姓皆得安置。”户部侍郎出列禀报，”只是文庙被洪水冲毁一角，圣贤牌位浸损，亟需修缮。”
    太子微微颔首：”文庙乃教化之本，不可轻忽。”他目光扫过群臣，”工部与吏部协同督办此事。”
    严墨正神游天外，忽听自己被点名，连忙出列领命。余光瞥见另一侧走出的林疏月——那人一袭靛青官袍，身量修长，行礼时露出的一截后颈白皙如玉。
    ”工部员外郎严墨负责督修工程，吏部郎中林疏月整理文献、复核秋闱。”太子声音清朗，”明日启程，不得延误。”
    朝会散后，严墨故意放慢脚步，在宫道上拦住林疏月：”林大人，此行还望多多指教。”他拱手作揖，笑得人畜无害。
    林疏月后退半步，疏离地回礼：”严大人言重，分内之事。”声音如碎玉投壶，清冷悦耳。
    两人客套几句便分道扬镳。严墨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咂舌：”可惜了...”他摩挲着下巴嘀咕，”这么个妙人，偏生是个乾元。”
    秋风卷起林疏月的衣袂，严墨忽然注意到——那人行走时腰背挺得笔直，可藏在广袖下的指尖却微微发颤，像是极力在克制什么。
    晨雾未散，朱雀门外已列好出行仪仗。严墨裹着狐裘，眼角还挂着困倦的泪花，整个人歪在亲随身上打哈欠。
    ”大人您看——”亲随突然小声提醒。
    严墨眯眼望去，只见林疏月一袭月白劲装立于马前，正仔细核对文书。熹微晨光落在他眉间，衬得整个人如霜雪雕琢般清冷透彻。
    ”啧，精神真好。”严墨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晃晃悠悠走过去，”林大人昨夜莫非早早就寝？”
    林疏月头也不抬：”严大人若是困倦，不妨在马车中小憩。”
    ”正有此意！”严墨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拽住林疏月的手腕，”来来来，同乘一车岂不热闹？”
    林疏月还未来得及推拒，就被拉进了那辆桐油木马车。车内暖意扑面，四壁裹着雪貂皮，鎏金熏炉里沉水香静静燃烧。严墨像没骨头似的瘫在软垫上，顺手扯过锦被裹住自己。
    ”林大人别客气...”他声音越来越低，”这毯子是西域来的...暖和...”
    话音未落，人已歪头睡去。林疏月无奈摇头，取出公文就着琉璃灯细读。车帘忽被秋风吹起，一缕晨光漏进来，正落在严墨熟睡的侧脸上——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人，睡着后竟透出几分稚气。
    林疏月鬼使神差地伸手，替他掖了掖滑落的被角。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散落的发丝，触电般缩了回来。
    严墨一觉醒来时，马车已停在官驿前。秋阳透过纱帘洒进来，将貂皮毯子烘得暖融融的。他伸了个懒腰，发现林疏月早已下车，正站在驿亭边与驿丞交谈，背影挺拔如青竹。
    ”大人，早膳备好了。”小厮掀开车帘，端来乌木食盒。
    驿站的粗瓷碗里盛着新熬的粟米粥，配一碟酱腌黄瓜和两张刚出锅的油饼。严墨挑了挑眉，这般简陋的饭食他平日看都不会看，此刻却觉得香气诱人。
    ”有意思。”他饶有兴致地掰开油饼，从随身檀木匣中取出油纸包着的肉干——深褐色的肉条上沾满香料，正是严家厨子特制的西域风味。
    见林疏月回到车上，严墨立刻献宝似的递过去：”尝尝？用胡椒、茴香腌了三天三夜，京城独一份。”
    ”多谢严大人，下官...”
    ”诶——”严墨突然倾身向前，肉干直接凑到林疏月唇边，”就尝一口？”
    林疏月猛地后仰，后脑勺”咚”地撞上车壁。严墨这才意识到失礼，讪讪地将肉干放在对方案几的瓷碟上：”...你自己来。”
    车厢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林疏月垂眸盯着那块肉干，良久才用指尖捻起，小心翼翼地咬了一角。
    霎时间，胡椒的辛烈在舌尖炸开，紧接着是茴香的甘甜。他忍不住轻咳一声，耳尖微微发红。
    ”如何？”严墨眼睛亮晶晶地凑近。
    林疏月抿了抿唇：”...尚可。”
    严墨顿时笑开，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包肉干：”就知道你喜欢！这包加了番椒粉，更够味...”
    话未说完，马车突然颠簸。林疏月一个不稳，手中茶盏倾斜，半杯茶水全泼在严墨锦袍上。
    ”对不住！”林疏月慌忙去擦，指尖碰到对方腰腹时突然僵住——隔着湿透的衣料，掌心下的肌肉线条分明。
    严墨却浑不在意，反而就势抓住他手腕：”林大人...”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颠簸。林疏月连忙起身，拿了帕子扔给严墨，让他自己擦拭。
    晨雾散尽，秋风飒爽。严墨三两口扒完粥饭，将碗筷一推，兴致勃勃地跳下马车：”整日闷在车里有什么趣儿！林大人，可愿与我并辔而行？”
    林疏月正用素帕拭唇，闻言指尖微顿。晨光透过亭角，在他清冷的轮廓镀了层金边。
    ”严大人，”他放下帕子，声音如清泉击石，”公务途中...”
    ”哎——”严墨一摆手，玉冠上的丝绦随动作轻晃，”此去金陵尚有三日路程，若一直这般生分，岂不闷煞人也？”说罢不由分说，拽着林疏月的袖子就往马厩走。
    林疏月轻叹一声，利落地翻身上马。他骑术虽不精，姿态却极挺拔，月白劲装衬得腰身劲瘦如竹。严墨眼前一亮，立刻策马追去，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官道两侧层林尽染，槭枫似火。严墨一会儿指着天边雁阵吟诗，一会儿又为发现一丛野菊大呼小叫。林疏月起初还绷着脸，渐渐也被他感染，唇角不自觉微扬。
    ”快看！”严墨突然勒马，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咱们去那亭子里歇歇脚！”
    河畔凉亭年久失修，却别有一番野趣。严墨变戏法似的从马鞍袋里掏出酒囊，仰头灌了一口，忽然道：”早闻林大人当年殿试策论惊艳四座，今日不如对个对子？”不等回应便脱口而出：”枫染秋江，一川焰火焚云碎。”
    林疏月望着河面沉吟片刻，忽见一片梧桐叶飘落水面，轻声道：”舟横野渡，半棹霜天枕月眠。”
    ”妙啊！”严墨拍掌大笑，酒液溅湿了前襟也不在意，”早该知道难不住你！”他忽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林疏月耳畔，”不过...下联这般孤清，倒不像少年进士，反似看破红尘的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