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锚地六日(续)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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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厨房门时,热浪裹着油香扑面而来。
    大厨站在灶台前,手里的漏勺在油锅里划着圈。小鱼们排着队,裹着雪白的面粉外衣,像一群准备跳水的小运动员。油锅冒着细密的气泡,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在催促它们快些下锅。
    “需要帮忙吗?”我靠在门框上,后背的汗还没干透。
    大厨头也不抬:“把盘子摆好。”
    第一条鱼滑入油锅时,发出欢快的“滋啦”声。
    鱼尾瞬间翘起,在滚油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油花欢快地爆开,香气像无形的钩子,把我的胃狠狠拽了一下。金黄的油沫在鱼身周围跳动,像是给这条小鱼戴上了金色的皇冠。
    “能偷吃一条吗?”我盯着那条渐渐变得金黄酥脆的鱼,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
    大厨的铲子”铛”地敲在锅沿:“等开饭!”
    老陈鬼鬼祟祟地溜进来,眼睛却黏在炸鱼上:“盐放哪儿了?”
    “左边第三个柜子。”大厨头也不抬,“拿完快滚。”
    水头的影子在门口晃悠,鼻子夸张地**着:“香啊!比新加坡港的炸鱼还香!”
    大厨挥着铲子作势要打,水头大笑着躲开。厨房里飘着的不仅是油烟,还有某种熟悉的、近乎家的热闹。
    我摆好盘子,看着大厨捞鱼。
    金黄的鱼群从油锅里升起,油珠顺着漏勺滴落,在阳光下像一串碎金。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站在外婆家厨房,等着炸年糕出锅的场景。那时的油锅也是这样冒着热气,外婆的围裙上总是沾着面粉。
    “发什么呆?”大厨突然递来个小碗,里面躺着条最小的炸鱼,“尝尝咸淡。”
    鱼肉酥脆,咬下去时发出“咔嚓”轻响。滚烫的鲜味在舌尖炸开,烫得我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
    大厨看着我扭曲的表情,难得笑了:“活该。”
    开饭铃响时,厨房门口已经排起队。
    老陈端着盘子冲在最前:“我要那条尾巴翘的!”
    水头仗着年纪大插队:“尊老爱幼懂不懂?”
    我站在分餐台后,看着炸鱼一条条消失。最后一条时,大厨突然把它扣进我的盘子:“洗碗去。”
    洗完碗出来,大家也都吃的差不多了。厨房窗口还飘着淡淡的油香。甲板上,水头和老陈正就着啤酒回味炸鱼的味道。
    我摸了摸肚子——饱了,但莫名还想再吃一条。
    远处的海面上,一轮明月刚刚升起。银色的月光洒在甲板上,那些白天被晒得发烫的钢板此刻泛着柔和的光。
    地板上的水渍还没干透,小高就站在了门口。
    他斜倚着门框,手里晃着两罐啤酒,铝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哥,忙完了没?”
    我问道:“啥事儿?”
    他咧嘴一笑,“太闲了,找你喝酒。”
    我甩了甩拖把上的水:“等我拖完。”
    话音未落,拖把就被他抢了过去。小高抡起拖把像耍金箍棒,水花在甲板灯下划出凌乱的弧光。三分钟后,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
    “走,”他把拖把往墙角一杵,“去你那儿。”
    舱室里,我从床底摸出半瓶白酒。
    瓶底的沉淀物随着动作浮起,像场微型沙暴。小高盘腿坐在地上,捏起一粒花生米——那包开了封的花生是上周的,碎渣比整粒多,潮气让它们变得绵软。
    “就这?”他撇撇嘴,还是抛进嘴里。
    我拧开瓶盖,酒精味冲出来,带着某种陈年的辛辣:“爱喝不喝。”
    第一口酒下肚,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小高呛得直咳嗽,脸瞬间涨红:“这他妈是酒精吧?”
    “船长送的,”我又灌了一口,“说是老家酿的。”
    话题自然转到船长。那个脾气比风暴还暴躁的老头,骂人时唾沫能溅三米远,但去年台风天,是他亲自掌舵十二小时,把船从浪窝里拽出来。
    “像这酒,”小高咂咂嘴,“辣得呛人,但能暖胃。”
    酒过三巡,花生米早没了。
    我们开始干喝。小高说起他小弟,还在上学。他自己工作和考证的压力很大,每天在房间里刷题,准备考三管,但总觉得没有头绪。
    “有时候看着那些题目,”他盯着酒瓶,“感觉比修主机还难。”
    我给他倒满:“慢慢来,对你有信心,总能考过的。”
    酒劲上来,小高的话多了起来。他说有个喜欢的女生,在岸上工作,但一直不敢表白。“怕耽误人家,”他低着头,“我这工作,一出海就是几个月。”
    我劝他:“下次靠港,约她出来吃个饭。”
    他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家里还有个弟弟,以后结婚什么的,家里帮不了多少……”
    酒瓶在传递间渐渐见底。窗外的锚灯漂在江面上,随波浪起伏,像喝醉的星星。
    不知几点,酒瓶空了。
    小高摇摇晃晃站起来,撞到了舱壁。闷响惊醒了隔壁的老陈,骂声透过钢板传来:“大半夜拆船啊?”
    “明天……还干活呢……”小高舌头打结,手指在空气中画圈,像在找根本不存在的门把手。
    我倒在床上,衣服都没换。最后的意识里,听见他关门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半夜渴醒时,月光正透过舷窗洒进来。
    空酒瓶倒在桌上,瓶口残留的酒液凝成琥珀色的泪。小高落下的打火机静静躺在角落,金属外壳反射着冷光。
    远处,一艘夜航的货轮拉响汽笛,声音穿过江面,悠长得像谁的鼾声。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想起明天还要刷漆。
    翻个身,又沉入梦乡。梦里,船长的骂声和小高的叹息混在一起,随着波浪起伏,渐渐飘远。
    酒精在我的血管里流淌,像一条蜿蜒的熔岩河。酒吧的灯光在视野里分裂成无数彩色光点,每一次眨眼都像是按下相机的快门,将支离破碎的画面定格在视网膜上。
    ”再来一杯!”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水下传来,沉闷而遥远。酒保模糊的面孔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他推过来的酒杯在吧台上划出一道湿润的痕迹,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在霓虹灯下像一串钻石。
    我抓起酒杯,液体在晃动中溢出,滴落在手背上。奇怪的是,那滴酒在接触皮肤的瞬间变成了暗红色,像一滴血。我眨了眨眼,再看向手背——又变回了普通的透明酒液。
    “你喝多了。”某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能是林民仲,也可能只是我分裂的意识在自言自语。
    回住所的路像一条永无止境的隧道。路灯在雨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我的脚步在潮湿的路面上留下歪斜的印记。某个瞬间,我抬头看见月亮分裂成了两个,像一对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个醉醺醺的凡人。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次才找对方向。推开门的那一刻,房间里的黑暗像有实质般涌出来,将我吞没。我踉跄着跌进沙发,布料的气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是奶奶静园里那种陈旧的、带着霉味的气息。
    “不可能。。。”我嘟囔着,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房间里。脚下是静园那熟悉的青石板,月光将古井的轮廓勾勒得锋利如刀。井口飘出缕缕白雾,在空中凝结成一只苍白的手,向我招摇。
    我想后退,双腿却像生了根。井里传来水声,不,是哭声——那个穿民国衣裳的女人在井底哭泣。她的声音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我的耳膜。
    “你回来了。。。”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井水突然暴涨,黑色的水涌出井口,瞬间淹没了我的脚踝。那水冷得像冰,却带着某种诡异的黏稠感,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皮肤上爬行。
    场景突然切换。我站在一间陌生的办公室里,窗外是永无止境的雨。电脑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痛,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设计稿,但它们在我注视下扭曲变形,变成一群黑色的虫子,从屏幕里爬出来,爬上我的手臂。
    “截止日期是明天!”老板的头从显示器后面伸出来,脖子像橡皮一样拉长,他的嘴越张越大,直到变成一个黑洞,“做不完就滚蛋!”
    我想逃跑,却发现所有的门都消失了,墙壁上只剩下无数面镜子。每面镜子里都有一个不同的我——左边是十岁生日时的我,右边是大学毕业那天的我,正前方则是现在的我,眼窝深陷,嘴角下垂,额头上刻着“失败者”三个字。
    镜子突然同时碎裂,碎片在空中悬浮,每一片都映出静园主卧室那面梳妆镜的样子。碎片开始旋转,越来越快,最后形成一个漩涡。漩涡中心出现奶奶的脸,她在说话,但没有声音,只有嘴唇在蠕动。
    我想靠近听清,地面却突然塌陷。下坠的过程中,无数画面闪过——父亲在病床上最后的目光、被退回来的第十份求职简历、林民仲转身离去的背影、佳伟站在静园门口欲言又止的表情。。。
    坠落戛然而止。我站在一片星空下,银河像一条发光的河流横贯天际。这是小时候父亲带我看星星的那个山坡,青草的气息混着夜风的清凉。父亲的手搭在我肩上,温暖而有力。
    我想转身看清他的脸,地面却再次倾斜。星空扭曲成漩涡,我跌进一个狭窄的空间——是静园那口古井!井壁湿滑,我徒劳地抓挠着长满青苔的砖石,指甲劈裂也停不下坠落。井水已经漫到胸口,冰冷刺骨,水中有东西在缠绕我的双腿。。。
    “水。。。”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喉咙干得像着了火。井水突然变成了办公室的饮水机,我拼命按压出水按钮,却只有几滴锈红色的液体滴落。
    “喝啊!”老板的头从饮水机上方冒出来,舌头像蜥蜴一样伸长,舔过我的脸颊,“这不是你想要的吗?高薪、体面、成功?”
    我挣扎着醒来,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更可怕的境地——鬼压床。意识清醒了,身体却像被浇筑在水泥中,连眼皮都无法抬起。某种重物压在我的胸口,耳边是急促的呼吸声,不知是我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
    最恐怖的是,我能感觉到有冰冷的手指在抚摸我的额头,缓缓划过眉骨,最后停在眼皮上,轻轻按压。。。
    “看看我。。。”一个女人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带着井水般的寒气,“看看你逃避的真相。。。”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弹开眼皮。卧室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窗帘在风中狂舞,月光将晃动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跳舞的幽灵。梳妆台的镜子反射着诡异的白光,镜面似乎有波纹荡漾,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其中成形。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亮起,我想伸手拿手机,身体却像被钉在床上。镜子里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穿着旧式旗袍的女人,她的脸。。。她的脸竟然在慢慢变成我的样子!
    ”啊——”我终于冲破束缚尖叫出声,同时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睡衣,手机从床上滚落,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凌晨三点十七分。房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窗户关得好好的,镜子也平静如常。
    我颤抖着抓起手机,消息列表空空如也——床头柜上的水杯不知何时被打翻,水迹在木面上蜿蜒,形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像一把钥匙,又像静园大门上的那个古老家徽。
    酒精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消退,我盯着那片水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醒来,或者只是跌入了另一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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