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万方有罪 第一章士而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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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公元年,十二月,朔。
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如墨的夜色重重锁住建康宫城,在呼啸的寒风中翻卷的雪花如一蓬蓬利刃,挟着肃杀与严峻,穿透殿前跪着的少年的四肢百骸,跃跃欲试地席卷着扑向丹陛。
殿门紧闭着。殿内依然无声无息。
少年素白衣袍,科头跣足,身形秀弱,若不是他身前端端正正放着的一顶鹖冠,实难想象他就是曾以一己之力维系东南一隅、有“子衿存则晋存”之名;又定策迎今上主大位、一统九州山河的元勋——也是皇帝爱幸的嬖臣——大司马顾子衿。
三日前,他的族兄,同有定策大功的大将军顾子佩在武昌起兵,兵锋直指石头城。他得知后,忙来到台阁前席藁待罪,皇帝亲自赐还他朝服冠带,执他手道:“若卿,吾欲托百里之命于君,可乎?”可当那象征着天子无上威权的黄钺奉到他面前时,他却再拜道:“乞陛下允臣一诺,臣才好领兵出征。”皇帝的双手仍托着他臂膀,带着一种温暖的力量,问道:“请君直言。”他稽首及地,一字一句道:“乞陛下全臣门户。”上方良久没有声息,接着他视线中那领淡紫披风缓缓坠落在自己身上,披风的风毛雪白,可为他系紧襟前系结的那双手竟似与风毛融为了一体,动作一如往日般温柔。一声叹息融入风雪,皇帝转身离去。
已交亥时。宣德殿内掌起灯火,掌灯的宫女捧着火烛将殿外布置得亮如白昼。顾子衿眨掉睫毛上的冰雪。他双膝曾跪过滚烫的铁链,此时膝下的冰雪似也烫起来,如一把烧红的锉刀,反反复复碾磨着他的膑骨,带来万蚁咬啮般的痛楚。他出身名门望族,幼承庭训,无一时肯乱了规矩,仍维持着端肃的仪态。以臣逼君有违臣道,他受此苦楚罪有应得。可他的家与国,或许早在父亲顾言出仕先帝幕府时便休戚与共,相互扶持至今,保家即是忠国。可若要毁家以济国呢?
缠入骨血的东西,又怎能轻言割舍?
漫天乱琼飞舞,灯烛莹煌下,缓缓走来一袭身披朱红官袍的袅娜身影。
“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为心”。顾子衿看着那女官款款走近,心头不知怎的就浮现出这句话。陆清晏亦出身吴四姓,总角之时便追随陛下,是陛下平定北方的元功。故陛下一正大位,就拜她为丞相。以女子之身入主台阁本惹人非议,而陆清晏拜相后持心平正,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绝不为自己宗族谋私利,大臣之节是远胜于己了。
陆清晏行到顾子衿身旁,略略驻足颔首为礼,螓首膏发,风姿秀出,实是一位绝色佳人。顾子衿目送她登上殿阁,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异样的酸楚。
宣德殿内无宫人随侍,皇帝常坐的白檀御椅子前却多了一面缠枝纹屏风,上绘凌霄花缠老树纹样,凌霄藤如虬龙,老树虽根深叶茂,但被它纠缠太紧,新生枝干已无法生长。陆清晏正端详这幅图,屏风后响起一个若振玉箫般的声音:“化碧可看出什么来了?”
陆清晏不慌不忙向屏风处行臣礼,对曰:“老树与凌霄花互为依仗,凌霄托根附树身,与老树相互攀依长成参天古木。可藤蔓枝繁叶茂,亦能绞杀老树,天长日久,恐成恶紫夺朱之象。”
屏风后皇帝道:“君果然洞明世事。以此图喻今日之朝局,君可谓得之矣。”
老树者,晋室社稷也,凌霄者,江东大族也。
本朝太祖一统九州,定鼎山河。然他身去后,诸侯宗室互相征伐,致使中原战火不断,社稷倾覆,竟致为诸胡所鲸吞。高祖皇帝之兄原封吴王,平定三吴,然他欲专威柄,吴中豪族不服者皆诛之,在位期间,多有反叛。高祖即位后,深知江东大族于江东已是尾大不掉,若要坐断东南,势必与世家互为臂助。可他终究不甘心与世家共天下,否则前丞相顾言又怎会忧死?陆清晏想到这里,不禁微微叹息,只听皇帝又道:“芳兰当门,尚不得不锄。如今这凌霄花已将老树重重束缚,政令不行,你我理想中的天下更是遥不可及。朕的意思是,修枝剪叶不如连根拔起。”
饶是陆清晏已有所料,听到此处,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陛下是想借顾子佩谋逆一事清理世家?如是,可是血流成河了。”
似是听出她的一丝不忍,皇帝终于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未正冠,泼墨也似的一头长发流淌至地,只着素白单衣。依制,天子不朝服正冠非见大臣之礼,故他将一柄羽扇遮在两人之间,羽扇上方,一双静若深潭的眸子凝望着她:“此次,君仍会与朕同行么?”
陆清晏想答“诺”,可眼前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双眼,眼神宛如寒潭中的雪石般冷清而又决绝——却冷硬不过眼前人的一颗心么?
她心头忽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柔情,叹息道:“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今之世家大臣,势利倾於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虽造宾不沐嘉旨之俟,饥士不蒙升合之救,而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商贩千艘,腐谷万庾,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梁肉余於犬马,积珍陷於帑藏。非但已成国之蠹虫,更贻害天下万姓。陛下要改弦更张,非铲除他们不可。只是子衿本有旧疾在身,昔年在廷尉所受刑伤又伤及根本,还望陛下勿再加罪于他。”
皇帝秀致的眉目在她提到顾子衿的伤病时微微一颤,旋即又归于平静,“他不肯领兵大义灭亲,我不曾怪他。我问他是否愿意时,便该想到的。或许……早在他求我开释有罪的族人时……我便该想到的。”
那是云晅刚登极不久,检校到顾、陆等大族颇有枉取百姓充为僮仆、乃至役使官兵等事,加罪者甚重。顾子衿时任荆州牧,特意赶赴建康,一如今日般坦然而又坚定地,求云晅开释他的族人。
当然,云晅没有答应。
家国家国,或许在那个人心里,家永远在国前。
云晅道:“情至如今,我不失望。只是我曾答应过他,要坦诚相待。他求我的,我给不了。便不会虚言相欺让他与自己族兄刀兵相向。
“他性子倔强,不得旨决不肯起来。若以皇命迫他起身,又有违了我不愿勉强他的本意。
“我始终记得我先是大晋天子,万事需以国事为先,”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并一份手诏,递给女相,“这是从江陵至建康水路的沿线布防,并对京中士民的安排,君看看可有什么需要损改之处。”
顾子衿已经忘了身在何处。
他看着陆清晏进了含元殿,再没有出来,忽然觉得心头也下起了一场无声的大雪,如眼前的雪幕一般空茫、迷离。恍惚间又回到了那日的廷尉狱,楚毒备至,全身上下已麻木到再不知疼痛,但他依然不肯晕,不肯死,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会来的。
云晅,他下定决心要追随的君王,他以身设局换他成为天下之主的至尊。
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良人。
他果然来了。若世上有天人,那天人便一定是他的模样。一泓日晕流淌在他眼底,折射出七彩的光泽。他想,圣天子怜悯众生,也必怜我。可如今,圣天子,究竟在哪里?
一双轻柔的怀抱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将他拥入怀中。熟悉的淡雅香气温柔地包裹着他。怀抱的主人同他一样,也在微微发着颤,但单薄中衣下的那颗心,仍是温热的、跳动着的。他抬起一只冻得麻木的手,缓缓握上那人已被白雪染成霜白色的发,早已支撑不住的身体如寒风中长信宫灯的残烛,倒在那人怀里。
“我虽不能如他所求,但他为我受的苦,我必与他共同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