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总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好的坏的，抱怨的安抚的，不在意他是否生气亦不在意他是否欢喜。
    时幽，时幽，时涧幽峡，水声息息。
    原来他随口起的名字也能这般好听。
    幽十四刚刚闭上眼睛，便听到一丝声响，他连忙睁开眼睛，翻身落下来时，一团黑影正好跌进角落里。他伸手拔出剑来，朝着那身影过去。还未靠近，那人已经开口了：“快，快救人……”那人的声音沙哑，整个人都在抽搐，正是之前才离开的小庄。
    幽十四警觉的看着他，正欲再问什么的时候，两个身影已经飘身而至。
    苏隐本就警觉，但凡一个风吹草动，都未能避开他。所以幽十四翻身落下时，他便起了。他一起，晏朝暮自然也跟了出来。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闯进来的人会是小庄。
    “救人，快，快啊……”小庄往前爬了一步，却又停在那里，不停的拍着脑袋，一张脸已经扭曲了。
    苏隐想要上前，却被晏朝暮抢先一步。他伸手按住小庄的肩膀。
    小庄体内明明没什么内力，却抽搐得厉害，而且神情也越来越狰狞。他也顾不得什么，抓住晏朝暮的手，只重复了一句话，快救人。
    苏隐目光忧虑的看着飞身在前面的晏朝暮，因为晏朝暮带着小庄。小庄的样子明显是被控制了，时刻徘徊在疯癫的边缘，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失去理智。但救人要紧，他争不过晏朝暮，只能由他带着小庄。
    三人翻上屋顶走出不远，便听小庄沙哑的声音：“在那里。”
    从高处望去，那里俨然是一个别馆的模样，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苏隐飞身落在院中，即便已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愣了一下。因为院子里已经横倒数具尸体，这些尸体死状可怖，面色发黑，显然是中毒死的。而能打死他们的，眼前便有一个。
    “晏朝暮。”苏隐急忙喊了一声。
    晏朝暮及时察觉到，轻轻一推，把小庄扔了出去。
    小庄滚落在地之后似没有察觉疼痛一般，连滚带爬的往厢房冲过去。
    晏朝暮和苏隐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
    这一路上的尸体都是死于小庄之手，而且看衣着，这些人应该只是普通的侍卫。
    小庄刚刚冲进一个房间，便突然惨叫一声，一头撞在墙壁之上。他撞得太快，晏朝暮和苏隐都未曾反应过来。倒是小庄顶着一头的血，软在地上，虚弱的道：“快救她……救救她，求求你们了……”
    晏朝暮和苏隐这才发现屋中也有几具尸体，一具男尸死在门边。那人面容威严，即便穿着中衣也能看出身份不低，而距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具女尸，那人头发已经散乱，遮住半边发黑的脸。但即便这人已经面目狰狞失去原本的美貌，苏隐还是认出来这人便是那日在集市见到的女子。
    这女子身边原应有一个幼女。
    苏隐心中一慌，正要去寻，晏朝暮已经走到桌边，从桌子底下抱出一个幼童来。
    那女童七窍流血，但一息尚存。她的肩膀上印着一个黑色的掌印，不知道是不是瞬间收手了，所以只留下半个掌印。
    “你们救救她，求求你们了……”小庄挣扎着爬过来，声音哑得刺耳，一双眼睛全然被鲜血染红。
    苏隐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为复杂。他大概能猜出这里发生了何事，也知道小庄面对的是什么。他杀了这个小女孩一家，却在发现这个小女孩的时候幡然醒悟。只可惜太迟了，小女孩已经中毒了，他一身是毒却束手无策无法救人，便只能去找他们。
    晏朝暮的视线已经从女童身上移开，太迟了，已经没得救了。他缓缓的朝苏隐摇了摇头。
    这一幕被小庄看见，他挣扎着扑过来，想要自己去看那个女童。他明明已经收手，他明明已经清醒，他明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去搬救兵了，为何就来不及。
    晏朝暮见他神情恍惚，一张脸时而是笑时而是哭，也微微有一些感慨，随后将女童放在了地上。他适才已经为女童输送一些内力，算是缓解了一些毒性，至少不会让她死得太过痛苦。
    小庄爬过来，想去抓那小女孩，一只手在空中晃荡片刻，还是没有落下来。他全身都是毒，他甚至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便会毒死对方。
    “小哥哥……”那女童得了半分喘息机会，缓缓睁开眼睛，她看不到身边躺了多少尸体，眼中只有那个半边脸都是血的小庄，她想说你怎么流了那么多的血，疼不疼。但最终只是看着小庄，喃喃的道：“你还饿不饿呀……”她家里还有好多好多的包子，她可以把它们都送给他。因为她以后都用不着了。
    “你们救救她啊，晏朝暮，苏见善……”小庄嘶声吼起来。你们一个是幽冥阁阁主，一个是那么厉害的人，为何就不能救下她呢。
    苏隐和晏朝暮默默的看着他们，眼中有担忧亦有不忍，却偏偏都没有动。
    “啊啊啊……”小庄想说你别死啊，千万别。他也就遇到这么几个对他有善意的人，为何一个一个都死在他的手里。
    小女孩眼里的光慢慢消失了！
    小庄想伸手去抓这一丝光明，最后那只手却落在对方已经被血染透的脸上。他终于可以触碰对方，却是在对方死了之后。
    “啊啊啊……”小庄尖利的叫了出来，他想起来他徘徊在那个街头对着一个包子铺发呆时，一对母女停了下来。他听到那软软糯糯的声音道：“娘亲，这个小哥哥怎么站在那里发呆啊……”
    “他大抵是饿了吧。”一个好听的女声道。
    然后他面前便多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小哥哥，吃了便不饿了。”小小的手捧着那个大包子放在他的面前。
    他没想要，因为他也不是饿，他站在那里只是因为想起和张翁第一次起火做饭的情景。他们都是武人，一个半辈子未下过厨，一个从未进过厨房。第一次蒸包子时，面熟了馅没有。那是他难得的慰藉，却被他亲手毁了。
    那次没有吃上的包子被另一个人送到他的面前。
    他犹豫着没有要，然后那个跟在那对母女身后的侍卫将包子塞到了他的手里。
    他一路跟着她们，他想把包子还给她们，可是看着那个小女孩软软的笑意荡漾在阳光下，他不知为何觉得原来世上真的有光，那光会在一张干净的纯净的小脸上。
    他的人生已经糟透了，他以为世人皆抛弃了他，如今却发现，他所遇到的并非都是恶事，他也曾遇到好的事情。比如放了他的苏隐比如带他走的张翁比如笑着与他说话的村民比如送他野菜的大婶比如明明知道他作恶多端却未曾杀了他的正道人士比如那个说着不想管他却也留了他数日的晏朝暮，再比如他偶然遇见的，愿意给他一个包子问他饿不饿的陌生人。
    可惜，暗夜里的光原来只是一刹那，他便是想抓也抓不住。
    啊啊啊啊。
    小庄声嘶力竭的吼叫着，半壁扭曲的脸慢慢变得狰狞，一双眼眸也藏进狠厉的黑色。
    “小心。”晏朝暮伸手拉了苏隐一下。
    小庄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已经疯了。
    苏隐默然的看着小庄，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又有何目的，却知道他们随意的一个决定却能够毁掉更多的人生。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组织。便是朝堂又如何，便是心系天下又如何。难道被杀的这些人便不能在这太平盛世里存活吗？难道真要杀了这些人才能维持所谓的江山稳固吗？他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出手杀了小庄，他亦恨自己没有自我了断的决心。
    “苏隐。”晏朝暮回眸看到苏隐的目光慢慢变得幽暗，连忙出声喊道。即便小庄非死不可，却也不该是苏隐来杀，因为他迟早有一日会后悔的。
    苏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抬掌便朝小庄劈下来。
    晏朝暮顾不得什么，连忙抽身拦下苏隐一掌，厉声道：“苏见善，你若是杀他，你会后悔的。”
    “我若是后悔了，便以命偿了又如何。”苏隐沉着脸道。
    “你以命偿，那我怎么办，苏见善，我问你我怎么办？你答应我要陪我回三峨里的，你答应要跟我走一辈子的，你都忘记了吗？”你若真的死了，我怎么办，我是晏朝暮，还是晏良夕。
    苏隐怔怔的看着他，一时之间卸了力道，只是心中到底还是不甘心。他若当初杀了小庄，便不会有后面这么多的事情。而他现在若不杀对方，对方还会不会杀更多的人。
    “苏见善，你若想杀他也可以，我只告诉你，你若死了，我定会把这世间搅乱，彻底坐实我这晏魔头的恶名。你是觉得杀一人值得，还是救更多的人值得。”
    他能走到今日，本就是因为苏隐，若不是苏隐让他心有顾虑，他便是拼尽全力与这世间为敌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