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我当初见到你时，你体内一丝内力也无，俨然废人。”晏朝暮怔了片刻道：“我还以为是你毒性所致，原来那时你体内便已被种了蛊。”他转念想了一下又道：“这蛊是不是在江村便解了。”
    江村之前，苏隐一直如同半废人一样，可江村过后，苏隐体内的内力恢复了。
    苏隐点点头，金夫人视江蓠为失败的弃子，但这弃子偏偏带走他体内的蛊虫。不知那人若知道自己精心下的蛊这般便被废了，可懊恼过。大抵是懊恼的，毕竟金夫人也死了。
    “你觉得他可能是暗影之主。”
    “不确定，但至少和暗影有关系。”因为金夫人确实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云空山百年不问江湖事更不过问朝堂事，如何会引得暗影关注。”尤其还是暗影之主亲自现身，这和本就被朝堂舍弃的幽冥阁不同。所以暗影要杀晏朝暮有迹可循，但是要废了苏隐又是为何。
    苏隐摇了摇头，他亦不曾知晓，所以才会觉得此事疑点重重。
    两人对月而立，两份七窍玲珑心却也猜不出一个结果来。
    “总不会因为你是天下第一，那暗影之主觉得存在威胁吧。”晏朝暮忍不住笑道，毕竟那人不杀苏隐，却也不希望苏隐离开云空山在江湖走动。
    苏隐闻言当真是思索片刻，突然抬头道：“晏朝暮，你觉得这所有的事情，到底是冲你来，还是冲我来的。”亦或者冲着他们二人而来。
    如果那个人真是暗影之主，那么这一路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想杀晏朝暮，还是想杀他苏见善。
    凉风吹过，带不走半丝热浪，晏朝暮的视线幽幽的落在苏隐的脸上，他伸手触碰了一下苏隐的发髻道：“他冲谁来，我都不关心，我只想知道如今留在你体内的蛊，他能动吗？”
    金夫人出自暗影，明明一身蛊术，却还是被人灭口。可见杀她之人亦能控制她。如果那人便是暗影之主的话，便说明这人的蛊术更在金夫人之上，或者金夫人的蛊术也是由他而来。如此苏隐身上的蛊便不好说了。
    苏隐直直的望进晏朝暮的眼眸，那双丹凤眼浓墨重彩的，潋滟异常却也满含担忧。他伸手扒开晏朝暮的手道：“他便是能用蛊又如何，我能压制第一次，便能压制第二次，还能真任他摆布不成。”
    他的武功天下少有人能敌，若非栽在自己人手里，也不可能落到这般田地。只是往事不可追，他亦不想去分他和暮云收到底谁对谁错。
    晏大阁主阔绰，将这小院直接包下来便于自己静养。这里僻静而清幽，少有人来打扰，苏隐每日带着司卿他们习武，虽成效没有预见的好，但也非是没有进步，至少三个小弟子已经踏进归一剑的大门。
    晏朝暮每日借口养伤，坐在树荫下看着，更是在幽十四回来后，偷偷把石桌上的茶换成他最爱的酒。若非苏隐教学完口渴难耐，直接拿起桌上的一杯茶便喝的话，也不知晏朝暮早已暗度陈仓将自己杯中的茶换成酒了。
    他拧着眉不说话，晏朝暮小心的赔笑，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道：“我听闻蜀地多名茶，那蒙顶山茶便是年年贡品。其味清冽而后甘，色黄而碧，酌杯之中，便如香云幂覆，缠卷相依，久凝不散，待我们去了蜀地，我便让人送些新茶与你尝尝如何。”
    蜀地甚远，他们这般过去，倒是怕已入秋，正好还能赶上春茶的尾声。苏隐知道他还是想着去蜀地，心中有些感慨，一时之间也就把这茬给忘记了。等再想起时，晏朝暮早已堂而皇之的换了酒，还冲他道小伤而已，怕是已经愈合了。
    苏隐知道他伤口未曾痊愈，毕竟每日换下来的衣衫上还有血迹。许是恐他担心，晏朝暮竟让幽十四悄悄将那些染血的衣袍全扔了。也不知道是该感慨这人出手阔气，还是该感慨一下这人心思太细，便是这点小细节也全然考虑在其中。
    堂而皇之的换了酒之后，晏朝暮还是喜欢躺在凉椅上一边小酌一边看着那边的严师出高徒。只是桌上却摆了两个瓷壶。一壶为酒，一壶为茶，他不管如何努力，苏隐还是喜欢茶多一些。他有时也会想苏隐明明都不遗余力的教导司卿他们了，为何却迟迟没有把司卿他们收到自己门下。莫非还惦记着那些死在云空山的师兄师姐们。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时，他便知道是谁来了。因这小院中走路还能带出声响的，除了云空山那几个心思全在脸上的小弟子之外，便只有小庄。他虽浑身是毒，但内力不深厚，不足以控制自己的声息。
    “你出来了。”
    小庄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住，视线瞟过院中正一板一眼练习剑术的几人时，露出一些羡慕来。他小时候都在药缸中长大，疼得死去活来惨叫大哭也没有人会理会，甚至闹得狠了还会换来一顿训斥毒打。
    他听得最多的便是你若连这都不能忍受，活着有何意义。你若连这都做不到，你死去的父亲如何安眠。
    及至后来，他成了小毒物，却也非是谁都能杀得。于是在一次一次的死里逃生中，他摸索出一些自己的生存之道。他无师门无长辈，能有今日全靠他自己摸索。他不知原来师父教人时会这般和蔼，他亦不知有亲人长辈相护时，便是十七八了，还能天真得如同孩童一样。
    便如同那个被他蒙骗死在毒掌下的华山派弟子一样。
    他那时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不知不觉便酿成大祸。他能说他是被人摆布了，却不能洗去手中沾染的血腥，便如同那些死在他手里的村民一样。那些人可能前一天还与他说笑，调侃他年纪这般小做这么多的事情不累吗？可能还曾笑吟吟的递给他一把野菜一条下河捉来的鱼。但不过一瞬间，这些人便全部站在他的对立面，对他虎视眈眈希望他离开村子，不要害了村里的人。然后那一声声小怪物彻底撕开他所有的坚持。
    “他们过得真好。”小庄幽幽的道。
    “他们确实过得挺好。”晏朝暮也跟着感慨了一句。
    灭门的时候有人护着，下了山有人救着，跟着苏隐了，也全然被苏隐护在身后。他们的命是好。但这世间总要有那么几个命好之人，否则入眼的全部是恶事，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为何也这般说，难道你的命不好吗？”小庄奇怪的回头道，他歪着头看过来的样子，才带了一点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稚嫩和天真。
    “我记得兰姨说过你命好，比我父……”他蓦然想起来那个人或许不是他的父亲，这一切都是兰姨骗他的。但他想至少有一点是真的，那便是眼前的人确实比他名义上的父亲好，否则兰姨也不可能发疯，他父亲也不可能抑郁而终。
    “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的确过得很好。”晏朝暮笑了一下道。
    “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死了。”晏朝暮伸手递过来一杯酒道：“会喝吗？”
    小庄一愣，还没有从晏朝暮的话中回过神来，便看到面前多了一杯酒。那个杯子很漂亮，盛在其中的液体更是漂亮。他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却觉得这颜色很漂亮，便如同，如同站在那边练剑的人一样。
    晏朝暮也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经意的开口道：“你觉得他好吗？”
    小庄点了点头，他想苏隐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人了，哪怕那人想要杀他时，亦不曾凶神恶煞过。他明明是怨恨他，却还是留了他和张翁一条性命。
    “我若一帆风顺事事顺意的话，此生大概就遇不到他了。”反之亦然。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的事情，有好的，自然也有坏的。人的一生也会遇到很多的人。这些人出现的顺序不定，可能是仕途坦荡时，也可能是人生失意时。但总有那么几个人的出现，会让你觉得若是没有之前经历的那些坎坷或顺境，怕也是遇不到了。
    未遇到可能不会觉得有什么，遇到了却会去想如果不曾遇见，那人生该有多遗憾。
    他没有多说，小庄亦听得半知半解，就如同他手中的这杯酒一样，他见过却未曾喝过，他知道有人喝完酒之后肆意轻狂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却也知道有人喝了酒之后耍赖泼皮俨然恶鬼附身。
    他不知自己喝过是如何模样。
    “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也如你这般年纪。他们诓我说，喝了这酒，想见的东西想要的东西都会见到。”然后他真的喝了，却什么也没有见到。他以为是喝得不够多，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心中没有太在意太想要的东西，自然不曾见到过。
    后来他再喝酒，醉后梦里都是曾经见过的人。
    他的父母，他的叔伯长辈，还有那些死在他面前的人，以及一张张染血了面目狰狞的杀人凶手的脸。
    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