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申屠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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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55年一月,渭水南岸——槐里乡飘着细密的雪籽。里正王仲举着油布伞,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阡陌。新扎的竹简名册被他紧紧裹在羊皮袄里,上面还沾着昨日乡啬夫用朱砂圈点的痕迹——皇帝诏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他们这些基层小吏要把各乡傅籍年龄从十七岁改到二十岁的消息传遍每个柴门。
”张家大郎,开开门!”王仲叩响村东头夯土墙上的木门时,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门缝里探出个方脸少年,粗布短打上还粘着牛草,正是去年就该傅籍的张家长子。少年身后传来陶瓮落地的碎裂声,老妇人颤抖的声音混着咳嗽传来:”官爷行行好,去年秋里刚给河工送了粟米……”
王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竹简展开:”朝廷新政,令郎今岁冬月才满二十,来年开春才需往县寺应卯。”他指着简牍上新刻的法令条文,见少年母亲扶着门框呆立,又压低声音补了句:”长安城来的谒者说,这是晁大夫顶着丞相压力争来的德政。”
三十里外的长安东市,酒肆二楼临窗的位置,太中大夫晁错正将一柄错金铜尺按在漆案上。他对面跪坐的治粟都尉额角渗汗,绢帛上的新制《傅律》被窗外的雨丝洇湿了边角。
”每岁傅籍男子减了三成,太仓的算赋可还支应得起北军粮饷?”晁错指尖敲打着铜尺上的星宿纹,目光如炬。都尉的应答声淹没在市井喧嚣中——楼下刚卸完盐车的青壮们正围着告示墙指指点点,有个荆楚口音的汉子突然高喊:”俺家幺弟能多喂三年猪咧!”
暮色渐沉时,丞相署的计吏们点亮了连枝灯。申屠嘉的继任者陶青盯着案头堆积的计簿,突然将算筹狠狠掷向漆屏。三束青篾筹子折在屏风绘制的《禹贡》图上,恰巧打在”冀州赋上上”的位置。他想起昨日朝会上,那个深绯色身影在天子座前侃侃而谈:”今宽傅籍三岁,则民得深耕易耨,谷粟多则仓廪实……”
秋雨绵绵的夜晚,终南山下的打铁铺火星四溅。十七岁的铁匠学徒望着通红的炉火,突然对师傅说:”俺想打柄环首刀。”师傅头也不抬地抡锤:”急什么?按新律你还有三年才去戍边。”铁砧震颤的嗡鸣中,学徒把刚成型的镰刀淬入冷水,白雾腾起时轻声嘀咕:”三年够给阿母砌个石灶了。”
晁错经过北阙甲第时,听见两个裹着新絮袍的更卒在议论:”早三年傅籍那会儿,我大兄去修灞桥冻掉了脚趾……”他紧了紧狐裘,望着宫墙上猎猎作响的赤色龙旗。
二月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晁错踩着湿滑的宫道疾行时,腰间新赐的银印青绶撞在玉带上叮当作响。前方内史府的朱漆门扉半掩着,几个工匠正将最后一车夯土运出,南墙上新开的门洞还泛着新鲜桐油的气味。
”竖子尔敢!”未央宫西阙的值房里,丞相申屠嘉一掌拍裂了漆案。老丞相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还残留着三十五年前为文帝挡箭的箭疮。前来禀报的宗正属官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檐角青铜铎铃在雷声中震颤如哭:”晁内史今晨凿穿的确是太上皇庙外垣。”
暴雨倾盆的午夜,晁错府邸后院的芭蕉叶突然簌簌作响。门客郑当时浑身滴水闯进书房,怀中揣着从丞相府偷抄的弹劾奏疏草稿。晁错就着青铜雁鱼灯的火光细看,绢帛上”大不敬”三个字被雨水晕染得狰狞可怖。他忽然想起上月巡视太学时,那些儒生捧着《春秋》讥讽他”以术乱礼”的神情。
子时的惊雷劈开云层时,晁错赤足奔过清凉殿前的百子池。守夜郎官举着火把追上来,却见这位天子宠臣竟披发跣足,怀中紧抱的奏疏被雨水浸透,玄色深衣下摆溅满泥浆。景帝从锦帐中惊起时,晁错额角还沾着池畔折断的兰草,嗓音嘶哑如裂帛:”臣死罪!然南墙之外实有先帝手植柏树为证……”
五更鼓响,申屠嘉的玄端朝服被暴雨浇透了三回。老丞相跪坐在宣室殿东厢,盯着御案上那卷晁错连夜呈上的《请更宗庙外垣疏》。奏疏边角处盖着天子私印,朱砂印泥在晨光中艳如凝血。当景帝那句”此乃朕令错为之”从九旒冕后传来时,申屠嘉枯瘦的手指突然抠进漆案缝隙——三十年前文帝握着他的手说”卿乃社稷之藩篱”时,这张紫檀木案刚刚从梁园运来。
散朝时暴雨初歇,申屠嘉的緅舄踏过积水的龙尾道,忽见南阙新刷的垩墙上爬满蜗牛。老丞相想起晁错方才经过时,腰间新换的蟠螭纹玉璏在朝阳下泛着冷光。随行的长史正要搀扶,却被突然喷溅的鲜血染红了素纱中单。三足青铜灯树轰然倒地,惊起檐下避雨的玄鸟——这些周王宫旧物,还是吕后时期从洛阳迁来的。
七日后的大殓,晁错特意选了件素色深衣。当送葬队伍经过新辟的南墙门洞时,他注意到太上皇庙外垣的裂缝处生出几簇野菊。宗正捧着”节侯”谥册从旁经过,绢帛上金粉勾画的獬豸图腾,正与申屠嘉棺椁上的纹饰一模一样。是夜未央宫宴饮,景帝将酒觞递到晁错手中时,忽然轻叹:”丞相不知,那日你额上兰草,与当年贾太傅冠上落英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