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屿是被尖叫声惊醒的。
    后脑勺传来冰冷触感让他意识到自己正仰面躺着，远处天空如浸透脏水的抹布，云层沉沉压下来，连空气都变得凝滞。哭喊声此起彼伏，其中夹杂着某种令人牙酸的刺响，仿佛粉笔头突然被卡在黑板的凹痕里，“吱——”地划出一道惨白的碎屑轨迹，连带着后槽牙都不自觉地咬紧了。
    “这他妈是什么地方？！”
    “放我回去！我有钱！多少钱都行！”
    “妈妈...妈妈...”
    他猛地坐起身，眩晕感随即席卷而来。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低头，原来自己正坐在一个巨大的石制圆盘上，粗糙的岩面硌着腿根，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圆盘边缘刻着几道早已风化的凹痕，像是某种古老文字，又像是被雨水冲刷了千百年的伤痕。
    “各位选手请注意。”
    一道甜美的女声突然从天而降，程屿抬头看见悬浮在半空的巨大投影屏，画面里戴着兔子面具的主持人正在微笑。他这才发现周围或坐或站着至少两百人，所有人都穿着现实世界的衣服，有些人手里还抓着手机或公文包。
    “欢迎来到造物主的乐园，亲爱的迷途者。”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似是无数张黏腻的喉腔同时振动，音节间夹杂着湿漉漉的喘息。每一个词都幻化为腐烂的藤蔓，缠绕着爬进耳道，“在这里，骨骼会开出花，血肉将谱写乐章——而你，亲爱的，将成为我最美妙的音调。”
    圆盘突然倾斜了十五度，程屿条件反射地抓住最近的凹槽。人群在地面上滑行，膝盖僵直，如同被丝线拉扯的木偶，无法控制自身，有个穿高跟鞋的女人直接滑到了边缘。
    “不要掉下去哦。”兔子女士咯咯笑起来，“不过，让我们看看，第一个飞出去的小可爱会画出多漂亮的红色抛物线呢？”
    女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消失在浓雾中的瞬间时，某种野兽撕扯肉体的声音从深渊里传来，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程屿的胃部一阵抽搐，他认出了那个女人是最近某部热播剧的女二号。
    圆盘再次震动，这次是毫无规律的左右摇晃。程屿死死抠住凹槽，指甲几乎要折断。他看见三米外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刚撑起半边身子，下一秒却突然被掀飞，最后整个人砸进浓雾，成了快餐。
    “操！都他妈的别乱动！”远处传来吼声，“保持平衡！”
    但恐慌已经像瘟疫般蔓延。有人开始疯狂爬向圆盘中央，更多人好似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程屿刚勉强跪起身，后背就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他扑倒在冰冷的石面上，脸颊擦过粗粝的刻痕，闻到一股铁锈混合着腐朽的诡异气味。
    “胖子！那边有个胖子！”
    “重心稳！快过去！”
    也不知是哪个该死的混蛋说了这句话，杂乱的脚步声骤然停息却在下一刻猛然炸开。程屿抬头一看，变故来的猝不及防，甚至让他来不及多想，人群此时正朝自己这个方向飞快移动，更准确地说，是冲向他右侧那个至少两百斤的壮汉。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在人群冲击下，圆盘正在向这边倾斜，他甚至都感觉到了此刻紧绷的神经跳动。
    “等、等等！别过来——”
    已经晚了。石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程屿感觉身体突然悬空。他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但光滑的表面已无处着力。余光瞥见那个胖子像秤砣一样滑到最低处，而自己正朝着完全相同的方向——圆盘边缘——加速滑去。
    浓雾近在咫尺，他闻到了里面扑鼻而来的腐肉气息。时间仿佛被拉长，程屿荒谬地想起上周拍杂志封面时摄影师说过的话：“程老师眼神再绝望一点，想象你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想象了。
    就在手指即将脱离边缘的瞬间，一股蛮力猛地拽住他的右手腕。程屿疼得眼前发黑，但身体停止了滑动。他猛地抬头，正迎上那双冷灰色的眼睛——剖视，衡量，唯独缺少怜悯。
    “别蹬腿。”救他的人说，“除非你想把我们俩都送下去。”
    程屿立刻停止挣扎。对方手臂肌肉绷紧最后慢慢将他一点点拖了回来。当他的膝盖重新碰到盘面时，才发现救自己的是个穿着松垮米白色开衫的年轻男人。
    袖口软塌塌地堆在腕骨处，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浅色休闲短裤松松地挂在腰间，裤脚随意地卷了两折，露出线条分明的腿部。脚上是双旧得恰到好处的小白鞋，鞋帮处还沾着几点颜料污渍。
    栗色的额发微微卷曲，在眼前投下细碎的阴影，整个人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倦怠感，连衣褶都带着笔触似的柔软弧度。左耳戴着枚银色耳钉，内搭的纯白T恤领口有点变形，隐约漏出锁骨位置的小小罗马数字“Ⅷ”的刺青。
    “谢谢，我——”
    “去中心。”对方松开手，转身就走。程屿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站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自己。
    圆盘突然剧烈震颤，三分之一的人下饺子一样坠入雾中。程屿赶紧手脚并用才爬到了相对安全的区域，发现救他的人正和另外三个相同黑色战术服装束的男女站在一起。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咬着烟，朝浓雾方向抬了抬下巴：“宁厌，你看那些傻逼，再这么折腾下去——”
    “裂缝。”被叫做宁厌的男人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程屿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圆盘边缘真的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而且正在向中心蔓延。他本能地向后退，后背却撞上某个温热的身体。转头对上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孔——他眉眼弯弯，嘴角微扬。“大明星，你该庆幸自己轻得像只麻雀。”他的声音甜得发腻，可那双漆黑的眼珠纹丝不动，倒映出程屿狼狈的身影，映不出半点温度。
    没等程屿回应，地面再次倾斜。这次是整体性的下沉，圆盘直径以肉眼可见缩小了至少五米。人群被迫向中心挤压，程屿被人流推搡着，不知不觉又靠近了宁厌那伙人。
    “选门了。”高个子突然说。
    圆盘停止收缩的瞬间，四道拱门从浓雾中浮现，分别标记着Ⅰ到Ⅳ的编号。每条门前延伸出半米宽的石阶小道，下方依然是万丈深渊。
    程屿注意到，每道门框上都镶嵌着不同颜色的宝石。第三道门，宝石红得暗沉，恰似刚凝固不久的鲜血。
    “有缘再见，如果你还活着的话。”高个子拍拍宁厌的肩膀，带着七八个衣着光鲜的男女走向第二道门。程屿认出其中有个互联网新贵，正满脸堆笑地给高个子递名片。
    宁厌没动，他看向苍白少年：“陆予安？”
    “带他。”少年陆予安突然指向程屿，不知心里此时在想些什么，“费用我出。”
    “不必。”程屿下意识拒绝，“出去后我自己...”
    “成交。”宁厌猛然打断他，伸手拽过程屿的手腕。这个动作和救他时如出一辙，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容抗拒又不会留下淤青。程屿闻到对方身上有股冷冽的松针气息，混着极淡的血腥味。
    “为什么？”程屿忍不住问。
    宁厌已经转身走向第三道门，闻言头也不回：“你轻。”
    陆予安低头笑了一声，尾音轻快上扬，活似只偷腥后餍足了的猫。程屿跟在他们身后，小心避开地面上还在扩大的裂缝。经过那些哭喊着不知道该选哪道门的人时，他看见有个母亲正抱着婴儿，颤抖的手反复抚过孩子的襁褓。
    第三道门近在咫尺，暗红宝石在昏光中半明半昧，静默窥视。宁厌突然停下脚步，程屿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不要信任何人。”宁厌侧过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进去后生死自负。”
    程屿望向门内。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恐惧，反而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似乎曾在某个梦境里见过这个场景。
    “我见过你。”他鬼使神差地说，“在——”
    圆盘突然剧烈震动，他们身后的区域整个断裂坠落。尖叫声中，宁厌一把将他推进门里，黑暗如潮水般吞没了所有光线。程屿最后的意识是手腕上残留的温度，和系统冰冷的提示音：
    【玩家程屿已绑定护送者Ⅷ】
    【当前押注率：1:187】
    【祝您游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