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真的没时间陪您闹了”，即使被所谓削铁如泥的利刃抵住心口，这人依旧不慌不忙，神情间反倒带了几分无奈和宠溺，而后语气肃穆庄重，说道:“近来北方风雪凛冽，塞外的游牧民族借机闯入边关城池，抢掠食物不说，对百姓更是无恶不作。”
    “不止如此，暴雪压垮了许多周边村寨，许多百姓在官府外击鼓鸣冤，只为得到一箪食粟果腹求生，可当地官员们直接将人暴力驱赶，且官官相护，无数投名状都被拦在了京城外。求路无门之下，当地良民……”
    天地间雪落得更大了，压倒一树寒梅。
    “反了!”
    最后两个字简简单单，好似有千钧之重，这人说完竟直挺挺跪了下来，咚的一声令人震耳欲聋。
    被称作皇上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利刃收不住，刀尖堪堪擦过他脸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嗖——”
    不敢抬头，跪立的人心尖猛地一颤。
    回首，只见小刀破空而出，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后，直直插入门口一名候命的侍女身上。
    侍女起先挣扎了两下，想要直立起身往前扑，奈何体力不支，只能倒下。
    强烈求生欲驱使下，她指甲不停抓挠地砖的尖锐几乎下一瞬就要刺破人的耳膜，不多时，侍女睁着眼望向这方天地，终于咽了气。
    竟是死不瞑目!
    厚重的踢踏声由远及近，侍卫无情地拖走了尸体，血腥味却经久不散。
    “人既已反，派人去镇压了就是，小将军何必行此大礼？”
    小刀被随手扔下，撞上大殿内铺满的玉石清脆无比，小将军低垂的头更低了。
    “臣自愿请缨前往西北边塞守边，永世不还朝。”
    呵，寂静的大殿里，头顶的陛下似乎轻笑了一声。
    明明这人昨日才顶着风雪夜，硬生生跑死了三匹马从边疆回京，今日却自请离京，永世不回。
    这人总是想着远离自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众人皆知，先帝有召，凡各地诸侯及其后代一旦出封，即刻送往京城，永定此都。”
    “非余不愿，虽小侯爷情有可原，但祖宗之法不可变，小将军不思如何好好在京城待着，反倒想再三违背先祖旨意，前往边关，那怕是要失望了。”
    瓷杯叮啷，天子气定神闲，冷眼望着底下的人。
    “可我二十而冠之时，早就与家族分门别户，以白身入军营、立军功，如今至此青云，与旁人何干？诸侯后代无召不得出封地，又与我何干？”
    “男儿志在四方，当以建功立业为重。”
    小将军话语顿了顿，说:“况且陛下自五年前登基以来，天灾不断，小势力频繁探头，百姓受其乱而流离失所，怨声载道。陛下不思如何平镇叛乱，反倒杀人成性，就不怕天下诸臣群起而攻之吗？”
    正是由于凡此种种，再加上天灾人祸，半月前西北的百姓才迅速举旗叛乱。
    原本奉命驻扎北地的士兵察觉风吹草动，自觉前往受灾地区镇压逆贼，为首将领——小将军则回京禀报灾情，请求救援。
    哒——哒——哒——
    小将军被迫抬起了头，一抹明黄闯入眼帘。
    “看着朕的眼睛。”
    语落，陛下慢慢贴近了他的脸，眼睫将要扫上他的面庞，小将军骤然撇开脑袋，望向别处。
    陛下扑了个空。
    陛下很生气，掐他的下巴抬高脸庞，阴鸷的眼神从他的眉眼留恋到唇上，恨不得此刻就把人绑了，把他永生永世都困在他的床榻之间，颠鸾倒凤，鱼水之欢，所有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一遍。
    反正……他身后的国家都要亡了。
    及早行乐才是人生至理。
    可他不能泄露情绪，不能叫这人明白他的感情，否则，就连叫他回京复职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因而陛下问道:“给朕一个缘由，让朕相信你是真的不会反。”
    “臣终生不娶。”
    陛下怔愣住了，仿佛接触他的皮肤都被灼烧了般，掐小将军的手不自觉松开，小将军再次低了头。但捏掐时间虽短，可还是在如玉的面颊上留下了红印子。
    横生暧昧。
    自古以来，天子诸臣、名门望族、平民百姓……凡叫的上名号的人，都会娶亲。
    可他这番话意味明确，不是疑问，不是将要，而是陈述。
    陈述他为打消帝王疑心，毅然立下的承诺，陈述他的忠君，陈述他的为民。
    陛下绕小将军踱步一圈，将人仔细打量一遍，而后往上，坐上龙椅，善变道:“那小将军不若改道，去西南修建流水水道，一并将那一带的水匪缴了吧。”
    小将军不依，鞠手行礼，“自古术业有专攻，改水建桥应当识水性、懂地质，臣却一窍不通，唯在带兵打仗、驻守边关等处可为国略尽绵薄之力，故还望陛下恩准。”
    这人所言虽是望陛下恩准，话里话外却是坚定。
    “去了当真就不回来了?”
    “遵旨不回。”
    呵呵呵。
    陛下心里很不爽，他从未下过叫这人不回京城的圣旨，是他自己不愿回来，故此瞎说。
    想清楚一切，陛下忽而暴起，狠狠将手边的瓷杯摔出去。
    瓷片碎了一地，落地而迸起划过小将军的脸，与原先的刀伤重叠，血更红了。
    “那就滚吧!滚出京城，滚到你的边疆去，此生无召不得回京!”
    大殿内静默一片，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人，无人敢上前拾捡瓷片，和触碰暴怒的天子。
    小将军恍若无人地起身，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这剑原是先帝临终前留给陛下威慑朝臣的天子剑，陛下却在他第一次上战场前，以“鼓励诸侯子弟多多建功立业”之名赏赐给了他。
    朝臣们腹诽心谤，私下议论纷纷，但没一个人敢闹到陛下面前，指责陛下赏出天子剑的不对。
    毕竟死于天子剑下的少武将，多文臣。
    “臣告退。”
    “惟愿陛下坐拥江山，万福攸同，社稷永安。”
    噔噔噔——
    铠甲沉重，锋利的天子剑在剑鞘里更是严丝合缝。
    一如从前，隐瞒诸侯后代身份、进入军营的小将军，第一次因获大功而上朝堂时，虽同今日一样的寒风暴雪，天寒地冻，但掩盖不住他满身的雄姿英发，少年意气。
    他向来不懂武将不得持剑上朝的规矩，被朝臣们刁难，死缠烂打拦在了殿门外。
    彼时极年轻、极稚嫩的少年帝王还不懂帝王心术，恰巧经过，对于两边剑拔弩张的场景，只轻描淡写抛下了一句“武将不能持剑，难道叫你们这群文弱书生持剑，上战场杀敌?”
    如今，沧海桑田，梅花依旧开了几转，一人坐高堂，一人下庙堂。
    不知过了多久……
    “陛下，人已经走远了，再过半柱香的功夫，小将军就踏出宫门了。”
    总管太监硬着头皮，恭恭敬敬地躬身上前禀报天子小将军的位置。
    不知是否是这话说得实在是太严重，天子急切地从龙椅上跑下来，区区几步，金声玉振。
    等他扶住门框、凭借高地势往下看宫门所在位置时，一个渺小且寂寥的背影蓦地闯入他的视线。
    天地一白，唯此一色。
    他真的出宫门了!再也追不回了!
    曾经的鲜活、明媚，如今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咳咳…咳咳……”
    惊落房外一树薄雪，天子捂住唇角，松开手却见满手鲜血，总管太监惶恐万分，正欲大喊传太医来给陛下诊脉，听见天子轻轻道:“你去拿笔来，朕要下旨。”
    “陛下，千事万事什么都比不过您的龙体安危，先传太医来瞧瞧吧。”
    太监陪侍多年，从青丝熬到了白发，忠心耿耿，此刻恨不得立马扛起天子奔向太医院。他不懂下旨的重要性，只知晓先帝交给他的任务里，天子才是上上策。
    “去吧，拿笔来，朕要下旨。下完旨，朕就能安安心心地唤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言尽于此，总管太监又匆匆进了殿，匆匆拿来了笔墨和洒金笺，只为叫帝王不久等。
    终究是晚了一步，远远瞧见，天子倚坐在门框边，头颅低垂，冕旒歪斜。
    试探鼻息，再没有一丝活力和气息。
    老太监惊恐到几乎稳不住身形，哐当一声滑坐地面。
    他顺着天子手腕垂落的地方缓缓看出去，只见天子食指指尖血红一片，瓷白的玉石地砖上亦是血红的几个字，甚至最后一个字只有短短几笔。
    这很显然是陛下在昏死之前，强撑身体，以指尖蘸满唇间污血，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老太监识字不多，本以为会看不懂地上的寥寥几笔，几乎是下一秒，他呼吸一滞，瞪大双眼。
    他的陛下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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