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有关我爸的故事之一新繁方家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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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小说集
    老成都的故事
    作者:新凡人
    一、有关我爸的故事
    新繁方家
    我老家新繁过去是一座县城,老一辈成都人说的成都上五县:“温、郫、崇、新、灌。”其中的“崇”与崇州根本沾不上一点关系,那个“崇”指的是过去的崇宁县。崇宁县在解放后的1958年被撤县并入郫县(就是今天的郫都区),改叫唐昌镇。而其中的“新”则说的就是过去的新繁县,并非是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新都区(以前叫新都县)。
    说到过去的新繁县,我在这里要多说几句。过去的新繁县地处成都平原腹心地带,地势平坦,除个别有地势高朗的外,没有一处山丘。因受都江堰水系的恩惠,新繁县北部有清白江河、杨柳河,中部有锦水河,西南部有毗河、南二支渠,水网密布,水源充足。所以,整个新繁县的农田全都是自流灌溉的水浇地。也因此新繁县土地肥沃、出产丰富,被誉为川西平原最富庶的地方。而且人杰地灵,是梅挚、费密、吴虞、哈华、艾芜、任末、袁珂等古今文人雅士的故乡,素有“川西碧玉”的美誉。据史料考证,新繁始于秦始皇二十六年,即公元前221年建县。至解放后有一段时间,新都县曾经还被划归新繁县管辖,以后两县分分合合。到1965年国务院正式下文:“撤销新繁县。将新繁县的行政区域划归新都县。”自此,新繁县沦为新繁镇。以后新都县改为新都区,现在新繁的准确叫法应该是新繁街道,而且早已边缘化了。
    小的时候听我婆婆(四川多数地区将奶奶叫婆婆,将姥姥叫外婆。)和我爸讲:
    解放前,我们方家虽说在新繁县城算不上最豪强的大族,但要算大户人家还是绰绰有余的。方家在新繁城里南街上有一个很大的院子(解放后被人民政府征用、没收归公,以后改成了国家粮库。),院子是三进院,除去中院的堂屋和前院的马厩、车房、长年房、账房和粮仓,还有灶房和食堂之外,前院、中院和后院另有一共大大小小二十一个房间,供整个方家人居住。另外,在方家的基业中还有130多亩上好的水田和一个碾米坊、一个榨油坊,以及县城里有几处铺面房。
    我爷爷那辈有兄弟姊妹五个,前面有两个姐姐,后面是我爷爷他们三兄弟。我爷爷排行老三,但却是方家男丁中的长子,我爷爷后面是四爷爷和五爷爷。到了我爸这辈,方家兄弟姊妹排荣字辈,人丁兴旺,社稷繁荣。我爸是长房长孙,太爷爷给取名:荣青。之后的堂叔叔们依次有:荣山、荣剑、荣峰、荣熙……太爷爷为了整个方家的基业不散,在我爷爷刚成家不久,就早早地将方家的地契、房产、田地租赁契约和方家账房的总账本,方家经营的碾米坊和榨油坊账本,以及粮库和账房的钥匙传给了我爷爷。太爷爷说:“这叫”父析子荷”。”并立下方家基业不散若干之规矩。可惜我爷爷自小体弱多病(我爸说是因为太爷爷求子心切,吃了太多补肾壮阳的药酒。),性情温和,本本分分呕心沥血苦心持家经营几年之后,在我爸刚满6岁时就一命呜呼。之后,固执的太爷爷仍旧按照之前所立下的方家基业不散若干之规矩,将方家的地契、房产、持家经营的账本、粮库和账房的钥匙等传递给了还未成年的我爸,并立下遗嘱:“荣清未满14周岁(解放前男子14岁为成年)之前,方家持家经营由唐氏(我婆婆)代劳佐理。”而太爷爷立下此遗嘱之后过了两年,也驾鹤西去。
    我婆婆唐氏,乃新繁县北边清白江河对岸彭县竹瓦镇人氏。在嫁到方家之前,在其账房先生的父亲教诲下识文断字,利析秋毫。只可惜我婆婆嫁到方家不足10年就守寡,孤身一人拉扯我爸(在我爸前面原本还有一个姐姐,可惜出生不到半个月就夭折在襁褓之中。)长大。所幸运的是我婆婆再艰难也供我爸念了几年私塾,一直到高小毕业。
    太爷爷死的那一年我爸才8岁。在太爷爷卧榻不起快要断气的时候,我婆婆当着四爷爷、五爷爷和二姑婆的面,向太爷爷提出要将持家经营的事情交给四爷爷。太爷爷看了一眼四爷爷又看了看我婆婆,最终说:“不可,方家还是由你唐氏继续代劳佐理……”
    太爷爷打着他老人家的如意算盘安心地走了。可是,四爷爷和五爷爷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当然,四爷爷和五爷爷表面上对太爷爷所立下“方家基业不散若干之规矩”和遗嘱、遗训还是要遵从的。只是两位爷爷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和打算。我婆婆遵照太爷爷的遗嘱,仍然像我爷爷那样本本分分呕心沥血苦地代劳佐理还未成年的我爸“持家经营”方家的“基业”。
    四爷爷爱财如命,而且“猴精”。五爷爷好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到最后还染上了抽大烟。太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两位爷爷还不敢肆意放肆地显现,太爷爷不在了两位爷爷在方家就成了山中无老虎的猴子,“猴精”的敛财和耍的是样样通透。
    虽说方家有130多亩上好的水田和一个碾米坊、一个榨油坊,以及县城里有好几处铺面房。但方家要供养的人口大大小小算起来却有将近20人。二姑婆嫁的不好,男人不学无术就罢了,还好逸恶劳,嗜赌如命。二姑婆过门之前婆家隐秘了她男人的这些恶习,过门之后婆家就和他们分了家。二姑爷爷和二姑婆分的那一点家产哪儿禁得起二姑爷爷折腾,没过几年就被二姑爷爷给败光了,甚至连住的房子都给输掉了。太爷爷将二姑爷爷骂也骂了,举起拐杖想打又打不动。看在二姑婆家一大堆外孙和外孙女的份上也很无奈,总不能让自己家的二姑娘和外孙外孙女们在外面没得住没得吃吧?于是才松了口,让我婆婆去叫二姑婆一家都搬回方家住,只是他老人家在遗嘱和遗训中又刻意加上了一条家规:“方家门里儿女子孙不分堂亲和表亲,都是我方家的儿女子孙,一律比量齐观。方家门里不可有赌,谁要再赌,逐出家门,永世不认亲!”
    太爷爷的遗嘱和遗训是有纰漏的,方家门里不可有人赌,方家却有人出了门就不认这个账了。再说赌棍都是和外面的人去赌的,哪有和自己家里人赌的呢?再有就是太爷爷都死了,五婆婆哪儿还管得住五爷爷到外面去吃喝嫖赌。二姑婆要是能管得住自己的男人,太爷爷嫁出去的二姑娘还能接回来住啊?至于我婆婆就更不用说了,虽说依旧遵照太爷爷的遗嘱和遗训代劳佐理还未成年的我爸“持家经营”方家的“基业”,但自己都是孤儿寡母,每天都要操持方家近20口人的吃喝拉撒,哪儿还有精力顾得上去跟四爷爷和五爷爷,还有二姑婆家的二姑爷爷急扯白脸。再说人家面子上也没有啥子碍到了你的,还是视你为“一家之主”嘛。
    新繁县地界属于膏腴之壤,地肥水美人勤之地,一亩水田种植两季。小春种植菜籽或者小麦,种植菜籽一般能收获200斤到250斤,种植小麦一般收获400斤到500斤。因为方家经营有碾米坊和榨油坊,所以太爷爷规定方家的佃户小春一季一般都种菜籽,轮种三分之一的小麦。不分年景,种植菜籽地租每亩按照150斤计算,种植小麦地租每亩按照310斤计算。大春一季种植水稻,则一律按照三担半缴租。这样算下来方家130多亩上好的水田,每年小春一季地租可以收菜籽和麦子都在一万四千斤上下,大春一季地租可以收谷子四百七十担上下。抗战前川西坝子每亩水田每年上缴收官税菜籽50斤,或者小麦120斤,谷子一担。抗战时期改为上缴军粮,每亩水田每年上缴军粮菜籽70斤,或者小麦150斤,谷子一担半。太爷爷规定:现在的军粮上涨了,那是拿去抗日了。但是方家的地租不能涨,要涨方家的地租谁还愿意种呢?太爷爷还规定:方家设大食堂,开支由方家账房支出,各房一律不准开小灶。另外,各房大人月利一律减至一块银元,小孩子则四个月一块银元,以供零花。每年小春和大春下来另有年利,小孩子念私塾和上学堂的学费均有方家账房支出。
    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对方家事无巨细。每年大小春都要利析秋毫,算好各家佃户应缴的地租,若遇有田地租赁变化还得亲自往乡下去跑一趟,与佃户做田地退租、或增加、减少田地租赁契约变更和田地丈量交接手续等。至于方家碾米坊和榨油坊的事务就更是繁琐,每年小春和大春菜籽、麦子和谷子下来了,佃户们缴纳菜籽、麦子和谷子要查验干湿水分、过称称重和记账入账。要维持方家的日常开销,同时还有减少方家碾米坊和榨油坊的经营费用成本,方家还要向其他农户们收购很大一部分菜籽和谷子,以增加清油和大米的产量以及收入。方家碾米坊和榨油坊要雇工,榨出来的清油和碾出来的大米要雇人送往成都城里的粮油行去卖掉。送到成都城里粮油行的清油和米要记账挂账,最后卖掉的清油和大米的钱要如数收回入账、平账和算出盈利等等。当然,有时候太爷爷也会叫四爷爷帮着去做这些跑腿下力气的事情,四爷爷也很乐意,但太爷爷唯独不叫五爷爷去做。这也许跟五爷爷是太爷爷和太姨奶奶所生养的幺儿子有关。太爷爷嘴上不说是在惯使(惯使,四川话:姑息和纵容的意思。)五爷爷,但实际上整个方家的人都心知肚明就是这么一回事情。所以说,五爷爷打小好吃懒做,成年之后好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是没有原因的。
    四爷爷爱财如命,更是无利不起早的“猴精”,每次往成都押送清油和大米收回来的账目都要少那么两三块甚至五六块钱,而且还找各种理由来搪塞。我爷爷理事的时候就知道四爷爷有贪钱和讹钱的坏毛病,但迫于精力有限的无奈,方家总得有一个自己家的人帮着跑腿下力气吧?好在那个时候太爷爷还在世,四爷爷也不敢太肆意妄为,贪财和讹钱的数额也不大。我爷爷也体谅四爷爷跑腿下力气的辛苦,也就没有太认真地去跟他计较这些事情,每次对四爷爷没有如数上缴的钱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想办法帮着四爷爷把账给做平了事。有时候五爷爷在外面耍钱输心慌了,想在我爷爷管的账房上预支一点月利和大小春年利钱。我爷爷怕五爷爷在外面耍钱耍女人越陷越深,没给。五爷爷就在四爷爷跟前埋怨我爷爷假正经,四爷爷还对五爷爷说:“你别这样说三哥啊,人家三哥管家也不容易。你要不服你去试试?你要钱花完了,你悄悄去找小妈要啊。你又何必要为难三哥呢?”
    四爷爷“猴精”,怕五爷爷看出和猜疑他做了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事情而生出是非来,就拉拢和收买五爷爷,投其所爱地跟五爷爷吹嘘说:“成都好耍的地方多得很,赌场、茶馆、戏园子和电影院样样俱全,成都好吃的馆子比比皆是,哪像新繁县城除了泡菜有点名气啥子都不行。最关键的是成都有好多的摩登女人,成都又不像新繁县城这么小一点,你随便碰到哪一个都认识你是方家的五少爷。你要去成都耍女人,四哥保证你神不知鬼不觉,更不要说要爸晓得了。而且那些漂亮的摩登女人还随便你挑着耍。”四爷爷被五爷爷说得心花怒放,但又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反问四爷爷:“你啥子时候也开始耍女人了啊?”四爷爷板着脸说:“我耍啥子女人哦!四哥是看你在新繁县城耍得无聊,想带你去成都见见世面开开心,你当我是啥子人哦?你要不去就算了……”
    就这样五爷爷跟着四爷爷去了成都城里。两位爷爷一到了成都城里,四爷爷就按照五爷爷的嗜好把五爷爷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五爷爷白天混迹于暑袜南街一带的赌场和华兴街的悦来茶馆赌钱、喝茶、听戏,嘴馋了就去对面的盘飱市馆子山吃海喝。吃饱喝足之后又去春熙路光明电影院看最新上演的电影,要不就是去舞厅跳舞。晚上住在狗头巷的“香椿园”尽情逍遥享受,甚至还在“香椿园”学会了抽大烟。这一切的所有开销都是由四爷爷从他贪的和讹的钱中拿出一部分来应付,五爷爷也不傻,心知肚明。只是赌也赌了、耍也耍了,吃也吃了、抽也抽了、还和漂亮的摩登女人睡了,乐在其中。至于四爷爷贪也好、讹也吧,好像都跟他自己没多大的关系一样。
    我爷爷死后,我婆婆接下了方家这一烂摊子事务。四爷爷和五爷爷做的那些烂事儿我婆婆也是知道的。但是,为了方家的体面和安宁,尤其是在太爷爷病入膏肓那一段时间里,我婆婆跟我爷爷一样,对这些事情仍然保持忍让和三缄其口。我婆婆就怕太爷爷知道了方家出了这么两个会闹腾的败家子,到时候真怕是闭不上眼啊!
    太爷爷死后,四爷爷和五爷爷就更加肆意妄为了,后来还加上了一个二姑爷爷。我婆婆本想在太爷爷临死之前推卸掉身上这个万劫不复的责任和包袱,或者是干脆分家算了!但是,太爷爷临到咽气也不肯改口,四爷爷和五爷爷各自心怀鬼胎也不出声,他们表面上还是要遵从太爷爷所立下的“方家基业不散若干之规矩”和遗嘱、遗训。并且在太爷爷过世之后还堂而皇之地说:“爸生前为什么要给我们后辈儿孙立下”规矩”和那些遗嘱、遗训?我们心里都明白,只有三嫂才担得起这个家。我们一切还是要按照爸生前的意愿来办,方家决不能分家,我们谁都不能违背爸的意愿!只是要烦劳三嫂费心了,三嫂你放心,你把账房的事情管好就是了,其他外面跑腿下力气的活路都算我们兄弟三个的……”
    我婆婆心里明镜一样的清楚,知道这都是四爷爷拉上五爷爷和搬回方家来住的二姑爷爷一起,在给我们这一房下的圈套。他们是在合起伙的欺负我们这一房孤儿寡母,既要贪图和讹诈整个方家账房上的钱财,又要在外面肆意快活潇洒。他们是想先把方家账房上的钱财掏空了再说,还要不承担任何责任和整个方家人的埋怨。
    四婆婆和四爷爷穿一条裤子,对四爷爷心里打的鬼主意心知肚明。五婆婆和二姑婆婆都管不住自家的男人,生怕分了家之后更管不住自家的男人,更怕自家的男人几下就把分家后的家产霍霍光了。所以,私下里眼泪汪汪地求我婆婆说:“三嫂,我们不能分家啊!”
    我婆婆含泪看着刚满8岁的我爸,心里只想怎么平平安安地把我爸拉扯大了再说,最终强忍眼泪往肚里吞,无奈地答应了下来。
    以后的几年里可想而知。四爷爷变本加厉地贪敛钱财,而五爷爷和二姑爷爷臭味相投,走哪儿去都是成双结伴,好不快活地逍遥自在。我爸14岁那年从新繁县城高级小学毕业之后,没能像其他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那样继续升学上中学。而是回家跟我婆婆在账房上学算账记账,有时候还要跟着四爷爷跑乡下去和佃户做田地租赁契约变动交接。小春和大春菜籽、麦子和谷子下来了,就到榨油坊、碾米坊学着查验佃户们缴纳的菜籽、麦子和谷子的干湿水分、过称称重和记账入账。也要对收购的其他农户们的菜籽、谷子进行查验水分和过称称重、记账入账,替我婆婆减轻操劳和负担。一两年后,我婆婆可以放心叫我爸独自一人去做跑乡下和方家碾米坊、榨油坊上的任何事情。但是,唯独不敢让我爸跟着四爷爷、五爷爷和二姑爷爷一起押送清油和大米去成都城里的粮油行,更不敢让我爸沾上现金,我婆婆是怕我爸跟着三个爷爷学坏了!
    四爷爷的贪财讹钱,五爷爷和二姑爷爷的挥霍无度,使方家的应收账目亏空越来越大。为了继续维系整个方家人的吃穿用度,我婆婆只能想尽办法逐年加大向其他农户们收购更多的菜籽和谷子,用以增加榨油坊的清油和碾米坊的大米产量与收入。而每年要收购更多的菜籽和谷子,就必须要增加更多收购菜籽和谷子的现金,没有这一部分现金的增加什么都是空谈。为了增加收购现金,我婆婆不得不向外借债,或者是向农户们赊账。这样几年累积下来,我婆婆在外面举债和赊账的数额越来越大,到抗战快结束的时候,方家账房上的账目早就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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