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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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晶吊灯的万千光斑在宁致远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碎成齑粉,华尔兹的旋律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嗡嗡作响。李曌天揽在他腰间的手臂是唯一清晰的触感,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却也成了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最后一根浮木。宁致远感觉自己正不断下沉,额角重重抵在李曌天肩章镶嵌的那颗冰冷蓝宝石上,宝石的凉意短暂地刺穿了滚烫的混沌,随即又被身体深处涌出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高热吞没。“好暖……”一声含混的呓语带着滚烫的潮气逸出唇瓣,连他自己都未察觉。Michelle带着惊惶的稚嫩嗓音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爸爸!”这声音刺破了宁致远最后一丝强撑的意识,膝盖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骤然一软。就在他即将彻底坠入黑暗的瞬间,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稳稳托住了他下滑的身体,视野天旋地转,穹顶飘落的人造雪片变成了冰冷的羽毛,无声地覆盖在他紧闭的眼睑和失了血色的唇上。
    失重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牢固承托的晃动感。军靴踏过冰晶碎裂的地面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碾压声。李曌天抱着他,步伐迅疾地穿过飘雪的华丽廊桥。宁致远沉重的头颅无力地靠在那坚实的胸膛上,隔着礼服昂贵而挺括的面料,他竟能模糊地感受到对方同样激烈的心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有似曾相识的血腥气?这气味混在李曌天身上熟悉的、如今却带着点苦涩药味的乌木沉香里,像一根微小的刺,扎进他昏沉的神经。意识彻底沉沦前,他似乎听到保镖压低的请示,以及李曌天用从未有过的、一种近乎哄骗的轻柔语气对Michelle低语:“带小公主去看北极熊后就会酒店睡觉——爸爸也到点该睡美容觉了,乖。”接着,有人试图靠近接手,被他一个冷硬的侧身断然拒绝。世界彻底沉入一片粘稠的、滚烫的黑暗。
    再次感受到外界的存在,是身下异常柔软的被褥触感和一股干燥温暖的松木气息。沉重的眼皮像被黏住,勉强掀开一丝缝隙,跃入眼帘的是跳跃的、橙红色的火光。壁炉?他迟钝地想着,喉咙干痛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一个陌生的、带着职业性冷静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过度疲劳引发的高热,39度2······风寒是诱因,根子在耗竭上。”声音顿了顿,似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您这膝盖需要尽快处理,伤口不浅,看着有碎冰碴子进去了。”宁致远感觉一直冰凉的指尖在摩挲他的锁骨下方,他混沌地想,就是他最爱的男人不顾他挣扎嘶吼,纹上去的,他被折磨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那个模糊的、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
    “先看他。”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是李曌天。宁致远感觉额上覆盖的冰凉湿巾被轻轻揭开,一块更柔软、带着温热湿气的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过他汗湿黏腻的额发、鬓角、脖颈。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脆弱的古瓷。指尖偶尔擦过皮肤,带着薄茧的触感异常清晰。这轻柔的抚触与记忆里某个遥远角落的画面重叠——二十二岁那年的伦敦,一场流感将他击倒在豪华的公寓里,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医生拿着注射器走近,床边那个高大的身影瞬间像被激怒的狮子,暴戾的声音里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心疼:“轻点!没看见他怕疼吗!”那晚,是谁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守着他?晨光熹微中,是谁冒出青胡茬的下巴轻轻抵着他的手背,带来粗粝而温暖的触感?宁致远无意识地动了动压在枕头上的脸颊,更深地陷入那片温热的支撑物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
    时间在昏沉的高热和断续的梦境中失去了刻度。壁炉里的木柴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细碎爆响,像遥远夜空的星火。李曌天始终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单膝半跪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将那只被宁致远枕在脸下的手当作唯一的支点。膝盖处传来的尖锐钝痛早已麻木,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撕裂的伤口,但他纹丝不动,仿佛一座沉默的守护石雕。昏黄的灯光与跳跃的炉火交织,在他如大师雕刻的眉骨和瘦削凹陷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枕上沉睡的容颜。月光无声地流淌进来,温柔地描摹着宁致远眼尾新添的细纹。李曌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这双眼……曾在舞会昏暗的储物间里,为他亮起过璀璨的星辰。彼时宁致远窘迫地穿着借来的、不太合身的旧燕尾服,被他带着旋转练习女步,眼尾晕开的羞赧潮红,像初春染了胭脂的白玉兰瓣,纯净又生动。
    宁致远在滚烫的梦境里浮沉,身体像被架在文火上反复炙烤。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泰晤士河畔那间充满松节油和旧书气息的小公寓。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成痛苦的虾米,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肺腑。床边那个模糊却令人安心的身影,正笨拙而焦躁地试图帮他拍背顺气。混乱的片段在高温中扭曲变形,让他分不清是回忆还是现实,还有深夜地毯上那个蜷缩守护的轮廓,晨光里带着青茬的下巴抵着他手背带来的微痒……意识像是沉在温暖的深水,又像是漂浮在云端。迷蒙中,他感觉自己的指尖似乎脱离了沉重的躯壳,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轻盈,缓缓抬起。指腹带着高热的温度,小心翼翼地、迟疑地触碰上近在咫尺的轮廓。指尖下是棱角分明的颧骨,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下滑,是依旧如冰雕般清晰冷峻的下颌线。当指腹终于触碰到那道跨越时光、深深镌刻在他记忆深处的旧疤——那道挺直的鼻梁上他和2个高年级白人打架时飞溅的酒瓶碎片而留下的浅痕时,因为那两个白人调戏宁致远,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混合着酸楚的怀念涌上心头,忍不住来回在摩擦他的鼻子。昏沉的意识里漾开一丝模糊的笑意,干裂的唇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在梦呓:“…滑梯还在呢……”这声几不可闻的呢喃,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李曌天紧绷的心弦上。他猛地一颤,托着宁致远脸颊的手掌瞬间僵硬如铁,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锁住怀中人因高热而异常潮红的脸庞。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胡闹时光,猝不及防地撞破心防——是谁故意撒娇耍赖,缠着他不许剃须,硬生生熬过一个星期,只为在清晨阳光里,用新生的、扎人的胡茬去偷袭对方敏感的锁骨?两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笑闹着翻滚,最后一起跌落在铺着名贵卡斯米尔地毯的地板上,飞扬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束里舞蹈,像洒落的金粉,包裹着无忧无虑的、带着青草气息的年轻笑声……那笑声仿佛穿越了十一年漫长的、布满荆棘与误解的时光隧道,清晰地回荡在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和炉火噼啪的总统套房内。李曌天胸腔里那颗被懊悔折磨的心脏,此刻被一种更尖锐、更汹涌的情感攥紧,疼痛与渴望交织成网。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屏住了呼吸,灼热的目光描摹着宁致远干裂的唇瓣,那里曾是他无数次采撷甜蜜的源泉。距离在无声中一寸寸缩短,壁炉跳跃的火光在那张沉睡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像无声的邀请,又像危险的警告。就在他的唇即将落下、触碰到那片滚烫源头的千钧一发之际,宁致远在枕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仿佛在睡梦中感受到了无数只手扼住他的脖颈,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带着浓浓抗拒意味的“滚”。这声微弱的“滚”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李曌天眼中翻腾的炽热火焰,将他从失控的边缘狠狠拽回冰冷的现实。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直起身,动作之大牵动了膝盖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的渴望被一种更深的痛楚和自嘲的冰冷迅速覆盖。他僵硬地维持着后仰的姿势,指关节因用力攥紧而泛白,无声地控诉着现实的残酷与不可逾越的鸿沟。窗外,香江的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座不夜城,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幕墙,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只焦躁的手在拍打,也像为这个漫长而煎熬的夜晚,奏响了一曲无休无止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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