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宴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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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闵士承招呼大家入席。几番谦让之后,闵士承让胡立三坐了主位,又几次客套之后,大家才坐了下来。
许是那尊寿牌的出现让大家嗅出了金主的分量,席上的闵家人放下了惯有的矜持和傲慢,真正把胡立三当成了贵客看待。
闵士承担起了长兄的职责,为胡立三介绍起席上的各位兄弟。
他指着坐在胡立三右首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这是我的二弟闵士隐,前朝时在外地为官,民国之后,心灰意懒,现在闲居在家含饴弄孙。”
那闵士隐倒是相貌端方,只是有着一种意义不明的淡漠,夹杂一丝为官多年习得的倨傲。听得介绍,他矜持地向胡立三颔首,脸皮牵动,扯出了一个还算合格的微笑。
这时闵士承看见闵士隐旁边坐着的一个男人,不由得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这是一位腐儒,叫刘胜奎,据说祖上是这个家的世交,平时跟老二闵士隐谈得来,两人是酒友,今天原本是没有请他的,今天上席恐怕是闵士隐所为。
闵士承跳过这个男人,指着自己对面那个白白胖胖的男人:“这位是三弟闵士淦,也在前朝为官多年,后来民国成立,由于家父的反对,退出官场,回家修身养性。没想到这一熬就到了这把岁数。”
闵士淦倒是给了个真诚的笑脸,说道:“没想到胡司令这么年轻,真乃时代俊杰呀。”
说完这些,闵士承指向士林:“我这里还要特别向你介绍我的幼弟,闵士林。”
听了这话,席上的人包括胡立三都笑了。
许是在宴席上氛围刺激了闵士承,一时想起了长兄的责任,真情所致,说出的话也让人动容:“我这个弟弟,按说也算是这个大家得来不易的贵子,原本是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享受万千宠爱的。不承想家道中落,非但没有享受大家的福利,还平白受了这大家的牵累。如今连学业都没有完成,还在外卑躬屈膝地讨生活。也怪我们这些当兄长的无能,手不能提肩不能抬的,除了一肚子圣贤书,百无一用,更不能庇佑这个弟弟,实在有愧祖宗。还望司令替我们多加看顾我这个年幼的弟弟。”
这话说得至真至诚,士林听得眼里一酸,又让在座的众人五味杂陈。这一桌除闵士承知道宴客的真正目的,其他人只当是闵士承受了寿宴的刺激。那闵士隐翻了个白眼,独自喝了一口酒。
闵士淦倒笑着说:“大哥,今儿个是老太太寿辰,你跑题了,不兴说这些。”一边招呼下人们上菜。
倒是胡立三洒脱,也显出了他的强势,说道:“我原本就是他哥,自然会看顾他,谁要让他受委屈,我第一个不答应。”
这时,五个凉菜已经上桌。分别是茄鲞、网油虾夹、口蘑腐竹、卤味七拼、时蔬沙拉。加上精美的餐具映衬,也显得活色生香。
闵士承轻声对胡立三说:“这茄鲞是按照红楼食谱原样做的。其他菜品参照了子才先生的《随园食单》加上我们家厨子的加减制作而成。”
士林听得有些刺耳,心想你对一个武夫讲这些无疑是鸡同鸭讲,他只管好不好吃。不知道闵士承意识到自己的话涉嫌卖弄没有,反正桌上人都噤了声。
最终还是闵士淦打破了尴尬,说:“大哥你别打断,接着介绍,礼数要尽到,还有子侄辈和朋友呢。”
一边低声跟胡立三解释:“这人到了一定岁数就开始颠三倒四,你别见笑。”
闵士承这才想起,又叫来了闵甘源等子侄辈一一作了介绍,这些都是各房的长子,他们在执晚辈礼之后在席间坐下。
即或是这样闵士承都还继续游走在自己的套路里,此时,他又向胡立三谦逊道:“这个家已经不复当年。招待不周,还请胡司令海涵。”
胡立三嘴里倒是客气:“那里,这已经够好了,毕竟是大家,能把普通的日子过得这样精致,要换成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
闵士承又对胡立三说道:“我们的幼弟蒙司令看顾,在这里深表谢意。也是我们这些当哥哥的无能,帮不了他,倒让他在外讨生活,说来有愧祖宗。”闵士承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反反复复,言辞间竟透出点卑躬屈膝。
闵士淦实在是看不下去大哥的颟顸,说道:“大家喝酒,为了老太太的寿辰,也为胡司令的光临。”
众人这才摆脱了由闵士承引发的尴尬,纷纷举起了酒杯。
只是那闵士承好像还没有明白自己的笨拙,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喃喃地对士林道:“我们家早该面对现实了,这不丢人,只是哥哥们明白晚了,你千万别再受影响。”
士林感激地对大哥一笑,也只有今天他才感受到兄长的关爱。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在闵士承碗里,抽大烟的人是不能喝酒的。
接着热菜上来,闵士承絮絮叨叨的逐一给胡立三做着介绍。
那边已经喝下了几杯的闵士隐开始了自己的感叹。这闵士隐这几年染上了酒瘾,一喝就醉,一醉就开始怀旧,为此生发感叹、抱怨、愤怒、惋惜等多种情绪。今天总算逮到了感叹的对象,也就是他请来的帮闲刘胜奎。酒过三杯,闵士隐开始了他的感叹三部曲,喝酒就醉的人是不顾这桌上的规矩的。
“闵家现在算是衰落了,当初家里的私房菜应算得上雁城的一绝,即便有银子也不定吃得到。只是这些都是昨日往事,好多菜式都已经失传了。如今的闵家养不起这么高明的厨子了。”
那刘胜奎倒是尽了一个白食者的本分,附和道:“那是,那是,你看如今的虾夹就没了早年的味道。”
“这道菜原材料倒不是奇绝,只是伺候起比较麻烦,是用猪边油的油网裹虾和肉油炸而成。”有了捧场的闵士隐来了兴致,不觉提高了声音,他才不管席上有所谓的贵客,当初在任上的时候,什么大人物没见过。
那边闵士隐的长子闵甘青好像觉得不回应显不出自己的孝顺:“是呀,爷爷那次从江南回来,带回了好多稀罕的玩意儿。那时候这宅子不是那个人想进来就进来的。不过那时,小叔还没有出生呢。”
闵甘青说完看向桌上的几个同辈,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几个同辈只是觉得怪怪的,没有回应,只管埋头对付眼前的食物。只有那刘胜奎毫无原则的应答,那是,那是。
这边闵士隐接管了话题,继续唠叨道:
“曾经有一道菜,叫清水菜心,清澈见底的汤里,几只鲜绿的菜心,表面上平淡无奇,这道菜的精髓在那汤。是剁碎的鸡蓉,加上鸡骨文火熬制,最后要经过三十七道过滤,才能得到那清汤。”
“吃过,吃过,那还是那年过年的时候,就是老爷子从江南回来那次。”
“是吧,别说,当时的知府,大雪夜里赶到闵家,就为了吃这一口,说是外边的食府吃不到这个味,也吃不出这般精致。”
“那是,那是。”
眼看这席上的局势渐渐失控,滑向了未知的方向,闵士承好像浑然不觉,其实心里焦急难耐。他已经忘记了如何做好一家之主。就像现在他找不到掌控席面主动的打开方式。他知道今天的贵客跟他跟这个家没有共同语言。但是,他的母亲跟他明确了今天宴客的目的,只是这些他没法跟兄弟们明说,也不指望他这些家人的配合。所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局面失控,自己无能为力。心里愧疚无比,觉得慢待了胡立三,对不起士林。
这边厢,胡立三并没有觉得受到了慢待,他本身就不是为了这帮腐朽而来,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可人儿生长在什么环境,有什么样的亲人。他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内心蔑视道,这大家不过如此,为了维护那已不存在的体面,煞费苦心,这本身就已经不体面。只是可怜了他的可人儿,难为他了,不容易。
另一边的士林也在接受煎熬,他只是觉得这些老人们,而不是哥哥们,不该用这种愚蠢的方式向胡立三炫耀,这显得外强中干,达到的只是相反的目的。这只能说明,这几个老头终究还是没有面对现实,依旧沉浸在梦里,他为他们感到羞愧。当初想凭借这个家轻看胡立三的想法,现在想来真是幼稚,现在倒怕胡立三由此轻看自己。自己想拉起虎皮做大旗,却发现这虎皮已是千疮百孔,不堪入目,士林再不想再行愚行。生活又给他上了一课,唯有保持自己的本真,才是争取体面的利器。不觉拿眼去看胡立三,恰好胡立三也望向他,两人相视一笑,士林心安了下来。
这边闵士隐还在抒情:“那鳜鱼也是,必须要葡萄籽油,那油可是个稀奇的玩意儿,你想想得多少葡萄才能榨出这么些葡萄油,那油做出鱼,鱼里会有一股果香的味道。还有就是在南方任上时,吃过一道菜叫阳春白雪,是用秋日里的鲈鱼和莼菜炖制而成,其色如雪,入口即化,鲜香无比。”
士林心想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样吹嘘已经没有的事情就不怕别人笑话,这饭也就吃得如坐针毡。那老二倒是没有在意,这毕竟是老太太的生日,跟你一个外人毛关系没有,那里会去关心这宴席另外的目的,只剩下另外几个人在旁边操心。
最后,终于是闵士淦看不下去了,适时打断了老二的话:“不就是一道炖鱼吗,胡司令什么东西没有吃过,要你在这里显摆。”
这话呛得闵士隐翻了个白眼,暂时收了声。闵士承有些无力地向胡立三举起了杯,想把这盛宴继续下去。
只不过很快,久未见荤腥的孩子们就让这伪装的浮华漏了馅,为了一块美食,孩子们打闹起来,随之而来的大人们的呵斥声。这让男主人的这一桌多少面露尴尬。可是胡立三的脸色丝毫未见异样,倒是热情地劝酒,仿佛他才是这宴席的主人,不过原本他就是这宴席的金主。又似乎这一切都被他看穿,只是他含而不露,顾全了大家的颜面。
此时,闵士隐的酒精度数已显示出它的高度,他的酒后三部曲逐渐走向高潮:“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我们闵家何曾有过这样的境地。曾经的我们也算是这雁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钟鸣鼎食,世代书香。可惜这皇家不争气,竟将这大好的江山拱手送人,到底不是**一族,少了一份长治久安的气数。”这牢骚里夹杂着愤懑,愤懑到了最后变成了不甘。
“那是,那是,想当年,闵家一门三代进士,这在雁城是至今没人破过的记录,这是雁城的荣光。”刘胜奎继续着他捧哏的角色,闵士隐话音刚落,就忙不迭的附和道,眼光却紧盯着眼前肥厚的东坡肉。
士林许是内心有鬼,总觉得这般景象格外刺目。可是就这样二哥还是没有放过他,继续絮叨着:“还是那句话,这世道不恢复帝制是没有希望的,瞧瞧现在这帮台上的分赃集团,一个比一个吃相难看。”
闵士承实在看不惯,哼了一声,说:“老二,你是不是过了点。今天是老太太的喜宴,说这些有什么意思。现在外面不是提倡休谈国事吗,你噤点口吧。”
闵士隐听了并没有收声,倒是反驳道:“第一,我现在不是在外边,是在家里。第二,我们闵家为皇家做了这么多,就不兴发几句牢骚?你说是不是,肾亏?”
嘴里含着块大肉的刘胜奎忙答应道:“那是,那是。”
眼看着这般情形,闵士承满含歉意地对胡立三说:“我家老二就这样,沾一点酒就是话多,失言之处还请胡司令多多包涵。”
胡立三倒没有在意,相反宽解道:“没事,喝酒就得多说话,散散酒气。”
那老二并没有承情,反而把火烧到了胡立三身上,诘问道:“那胡司令以为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胡立三哂笑道:“我就是个粗人,拿枪干仗行,国是知道得不多。”
“那你拿枪打仗为了谁?”
“老二。”老大沉声呵斥道。
这边胡立三倒是气定神闲,慢悠悠道:“打这世上的不平。”
坐着一直闷声的闵士淦终于看不下去了,朗声说道:“得了吧,二哥,已经改朝换代了,别老拿个手帕在那咿咿呀呀。别人胡司令是来给老太太祝寿的,那里耐烦听你那一肚苦水。来司令,喝酒。四弟,你是怎么啦,也不给你这位哥哥劝酒。”这才把士林从一片惶惑中解脱出来。
这时一帘之隔的里边,老太太传出话来,女眷们先退场了,到后院听戏去了,叫老爷们尽兴。这是旧时这府上的规矩,做给别人看的,锦衣玉食,那在乎这点吃食。如今士林却担心女眷们吃饱没有。
夹在这几乎长了自己一倍岁数的哥哥之中,士林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与这群人见识几乎是隔了一辈,论对这世界的见解和应对,几乎是鸡同鸭讲。如果不是囹于身份,他早已落荒而逃了。不过,他还是有点暗暗吃惊,面对眼前的挑衅,出身草莽的胡立三丝毫不落下风,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有时甚至他更像个长者,略带纵容和宽厚看着这些长他不少岁数的人满嘴胡吣。
不过兄长们的表现让他感到丢脸,可以说让他大出意料,他好像重新认识了兄长们。原本不是这样,他们也有过自己的年富力强,挥斥方遒的时候,可这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如今他们剩下的仅就是落伍和腐朽,以及不合时宜的讨厌。难道衰老都是这样的丑陋和令人生厌。一下子士林灰了心。
“不过这一朝还没完,皇帝还在北边呢。我说家里边那爵位原本该我来承袭。”那老二显然是喝醉了,自顾自地嘟囔着,像是给人炫耀一样。
“得了吧,那东西还能当饭吃,大哥你就给他吧。”老三打趣道。
“行,吃完饭就给他。”大哥也顺着老三的话应付着,他有点心不在焉,估计烟瘾已犯了。
就在此时,只听得砰的一声,一只餐盘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闵士淦轻皱眉毛,嘲弄地笑道:“哟呵,一两银子没了。”
那边已经传来闵士隐的呵斥声:“没长眼睛呀,是谁让拿出这套餐具的。”
那失手的丫头已经吓白了脸,带着哭声嗫嚅道:“是大奶奶。”
这原本是二房的粗使丫头,没见过这般阵势,难免手脚生疏,也是因为手脚利索的丫头走得差不多了,这些丫头才来临时凑数。
这边闵士承虽然肉疼,但碍于面子,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老太太生日,图个喜庆,岁岁平安吧,乐得听个响。”
还不忘跟胡立三解释:“这餐具是哥窑的,传了几辈。年代流逝,这东西越来越少了。”
看胡立三虽然面带微笑,估计是没有听懂,士林小声解释道:“哥窑是宋代的名窑,在浙江,有两兄弟在那个地方制瓷,各自管着一窑。哥哥所制之瓷号哥窑,弟弟所制的瓷号弟窑。哥窑的瓷器主要是以胎细质白著称。现在这东西存世不多,在市面上价格就显得金贵,估计今天拿出来也是为了显摆,这碎一只应该值不少钱。”
胡立三听了仔细看了看桌上的餐具,也没瞧出有多特别,心想这些个大户人家就是穷讲究、爱显摆,吃个饭都这么多讲究,他已经快被这席上的繁文缛礼弄得不耐烦了。不就吃个饭,干吗要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既然心痛钱,就不该拿出来。
饭吃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滋没味了,士林也真不想待下去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让人窘迫的事情。于是轻声地向胡立三发出请求:
“我们走吧。”
胡立三转头看着他,笑眯眯的,但又像是意味深长停顿了一刻。最后还是爽快地答应好。
于是,胡立三笑着起身抱拳面向众位道:“各位哥哥,小弟公务在身,还有一些事情处理,先走一步,盛情款待,万分感谢。”
闵士承听得这话一边虚应着,但一边又如释重负,这席上再发展下去,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幺蛾子,他不一定掌控得住。他连忙起身当然嘴里还忘不了应有的客套,执意挽留。
但胡立三去意坚决,看见这样,众人只好一起起身,将胡立三送到门口,待还要向外再送,被胡立三拦住。老大就对士林道:“那就四弟,你再送送胡司令。”
胡立三一走,解放了闵士承,他要来上一泡解解乏,他早已忍不住了,他想借故离去。
“大哥你就不管管四弟,他这样有辱家风。”闵士隐好像还是心有不甘,不愿这宴席就这样散了。
“他怎么有辱家风了,别人自力更生,难道还是别人的错,你这个家都快养不活人了,还在这里说三道四。”闵士承终于没忍住愤懑,开口斥责道。
“那也是你的责任。”闵士隐在后叫道。
闵士承看了他一眼,好像找到了借口,默默地摇头,起身离去,看见他离去,闵甘源紧随他的脚步跟着离开。余下的人满脸鄙夷地看着这对父子。
接着桌上的小辈纷纷起身到后花园看戏,只剩下老二、老三和刘胜奎,老二、老三喝着茶,刘胜奎孜孜不倦地对付着那满桌的美食。
厅堂里,胡立三送的硕大金佛孤零零地闪着光,把案几上散落着的礼物衬托得分外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