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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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城因湖而名,在雁城市郊有个湖,叫雁湖,那里是大雁越冬的栖息地,此处风景秀丽,草长莺飞,是雁城人避暑的好去处。只是这初夏时节,远未到客源丰盛的时候,整个湖区略显冷清。不过正好应了景,适合谈生意。
士林就在雁湖边上一座茶坊里跟胡立三谈交易的,地点是胡立三给选定的。
波光艳影之间,胡立三气定神闲地要了一壶龙井,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士林,有审视又像是赏析。对坐的士林在他的端详下一阵慌乱,原本想好的话倒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好拿眼去望湖里的风景。湖里正好游过一群鸳鸯和野鸭子,一只野鸭正伸出扁平的嘴去梳理那鸳鸯的羽毛,鸳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让士林看得心里一动。
士林还是第一次在公共场合被一个男人这样逼视着,没了酒精、黑暗和戏服的遮掩,士林一下失去了依恃,像少了一份底气。不过看见对面男人眼中不时闪现的食肉动物的戾气,倒激起了士林的好胜,凭什么你就把我当猎物。
心里这么想着,也就有了勇气跟胡立三对视,那眼神里有了挑衅。只是胡立三浑然不觉,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眼里满含宠溺,这一看倒把士林看出了底气。既然有了宠溺,自然就会滋生出因宠溺而生的贪心。没有情爱支撑的关系就是生意,士林是抱着这种心态跟胡立三谈生意,既然爱情绝望,这一切都算顺理成章,一切都可以光明正大,既然下了海,就当自己是欢场中人,我们就按欢场的规则办事,不能坏了欢场的规矩。
“那我就开始说啦?”士林变得坦然了。
“说吧,孩子,大着胆说,有什么梦哥都帮你实现。”胡立三照样好脾气地应道。
这个老斗还是挺豪爽,就是说话有点土。士林心里好笑道。他基本上平息了慌乱,一本正经地跟胡立三谈起了交易。
士林答应跟胡立三二年,条件是这二年里保证家里的生活和让他成角儿。二年之后,胡立三送士林出国留学。说来,士林是在洋人开办的教会学堂里读的书,异域文化的熏陶,给了他别样的视野,使他生出了看更远世界的心。他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远走他乡,摆脱这大家对他的桎梏,由此改变自己的命运。在他的认知里,那里有自由,有平等,有活得更像自己的权利。
“说完啦?”胡立三脸上看上去有些吃惊。
“嗯。怎么啦?”士林被胡立三的表情迷惑,不知道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好,就这样,成交。”
胡立三几乎没加考虑就答应了。听到士林的要求,胡立三差点笑出了声音,这算什么条件,没有具体的金额,没有详细的事项。还自以为聪明,在梨园里没有学到好东西。都是狗脾气害了你,原本就没有交易,你自己要卖自己,我拉得住你吗?
不过胡立三还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士林跟他谈生意,望着那精致的额头因为冥思苦想生出的皱纹,胡立三有了忍不住亲一口的冲动。看着可人儿紧张、焦虑、试探、得意的情绪如春水一样在脸上荡漾,胡立三享受了别样的乐趣,真是又傻又可爱。
意外的倒是士林,没想到他自以为苛刻的条件,胡立三照单全收,没有一丝犹豫。心想,已经没有了退路,除了把自己交出去,再也没有其他的借口。想到这里,眼里有了待宰羔羊的绝望,直把胡立三看得有那么一点心软。
于是这场交易就这样结束,没有锱铢必较,针锋相对,这生意谈得云淡风轻,更像是调情。
说完一席话的士林倒是一身轻快,好像原本绑缚自己身心的东西悉数解除,士林有了莫名放纵的兴奋,眼望着湖里清澈的湖水,他有股子冲动,回头望向胡立三,胡立三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我想下湖里去游泳。”
在学校里,士林是游泳的好手。
胡立三立马让不远处的侍卫弄出了一条画舫。两人上船,叫船家划向湖心。
士林就在湖心裸身下到了湖里。初夏的水温偏低,那水刺激得士林高声尖叫,声音里透着解放的快意。胡立三满脸慈祥地看着他,心中升起了无奈的感慨,为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恣意青春,为自己从来没有过优越的生长环境。眼前有了这个画一样的人儿充满活力地在面前活蹦乱跳,也算是填补了生命中的缺憾。就当是他来完成你那些从没做过的梦吧。胡立三觉得这初夏的午后有着令人感动的暖意,也忍不住想吼两嗓子了。于是对着湖里的士林喊了起来,毕竟是初夏,他怕冻坏了士林的身体。
上得船来,士林并没有避开胡立三换衣服。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在炫耀自己青春的身体,这里面多少还有点让金主验明正身的意味,让士林有了不顾家教的放纵。只是苦了胡立三,没人理会他的口干舌燥欲火中烧。不过高烧的胡立三还是暗自偷乐,以为自己淘到了宝货,这小家伙除了有良好的教养,还有着洋气的浪漫,和不通世事的天真。
“今天晚上你得跟我了吧?”胡立三调笑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士林愣怔了一下,看了一眼他说:“今天没有告诉母亲,她会着急,改天吧。”
“那就明天晚上。”这一次胡立三没有再去看士林的眼睛,不再给士林留下余地。
靠岸之后,两人再次回到茶坊。两人坐下,胡立三怕士林饿着,要茶坊煮了碗面给士林垫底。看见士林狼吞虎咽,胡立三觉出了年轻的好。
许是胡立三的爽快给了士林好心情,吃完了面的士林给了胡立三好脸色:
“为什么这么爽快地答应我,是我开的价少了吗?大老爷。”
这话说得胡立三来气,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你知道养活一个人需要多少银两?”
这话听得士林一愣怔,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头皮发麻。
“你知道,一斤肉多少钱,一升米多少钱?出哪个国,又是哪个国,是去远处还是近处的国。知不知道近处跟远处的价格相差万里。又知不知道到了那边又要花多少钱,这些恐怕都不知道吧。所以我爽快地答应了你,像你这样被别人卖了恐怕还得帮别人数钱。”
“我怎么知道呀,平素都是妈妈在管钱。况且这些是你该想的事情。”士林对钱并没有实际的概念,仅仅有一种宽泛的了解,此时唯一的应付就是耍赖。
“那你平时怎么用钱总该知道吧?”
“我也没怎么用钱。”那是说不说出口的,哪有钱来用呀。
“在外面吃饭,出去玩,喝酒,请客,买衣服总用过钱吧?”
士林窘迫地看着胡立三:“都是妈妈在张罗,我也没有多少想要的东西。”
“那为什么要成角儿,既然成角儿了,为什么又要出国?”
“我只是不想这一生就仅仅这样过活。”其实这更像是一种希冀,而不是规划。
可怜见的家伙,就你还来跟我谈交易,胡立三心里一阵叹息,既然这样我成全你。
“好吧,我来给你归纳,我们把这做得更像交易。这两年我管你衣食住行,除此以外,每个月给你五十个大洋的零花钱,要知道这是雁城农民一般人家一年的开支。另外,逢年过节有赏银,不过得看你的表现,可以给,也可能一个子儿都没有。至于你要成角儿,一次性支出不能超过一千,一年只有两次机会。另外,前期给你的礼物和用在你身上的钱,给你折合成五百个大洋,这会在日后的给你的钱里扣除。”
“至于以后出国,我给你三千大洋,其余的靠你自己去挣和你这两年的积攒。去什么地方我不管,我也管不了,到时没那么多钱也别指望我资助你。”
“听明白了吗,我的大少爷。你这是卖身,你可得给我想好了,按说本来要签个卖身契,考虑到你这人还算诚信,就免了吧。”
这边厢,士林听得一阵头大,没想到交易是这些,冷冰冰,有股强人所难的生硬。心里不免一阵打鼓。
“那我不干了,行不行?”士林变成了小白兔。
“那怎么行,是你说不许,我们只是一场交易,怎么能言而无信。”
“可我不是卖身。”士林几乎是哀鸣。
“那是什么?”胡立三终于停止了猫戏老鼠。
“我不知道。”士林嗫嚅道。
“我还没讲我的要求,就是你要做的。”
“我不想听,别说了好吗?”
胡立三终于胜利,绷不住笑了。原来这洋气的爱情就是这般有趣。
“走吧。”胡立三缓和了态度。
“去哪儿?”
“不是要管你衣食住行吗,先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士林身子一软,心想这就真把自己卖了,想到这里就是一阵无力。
坐着胡立三的吉普风驰电掣地返回了城里。到了西门,车停到了一个小院前。
“这是哪儿?”士林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胡立三再增加什么非分的要求。
“你的家,你的住处。”胡立三没有跟他啰嗦,直接去开那院门。
那是个独进的小院,进门后正对的是一座两层小楼。小楼采取的是中西合璧的样式,方正的楼体用上了中式建筑的屋脊。一棵石榴树矗立院中,院墙和房子的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把这院子装点得生机盎然的。小楼的左右两边各有三间厢房,小院虽然不大,但还显得规整别致。
进入楼里,一个影壁出现在面前,绕过影壁才发现,这影壁是上二楼的楼梯。经过楼梯之后,一楼的构造倒让士林大吃一惊,没想到外表看起来小巧的小楼居然有这么阔达的大厅,接连大厅的还有小楼后面的一个小型的花园,奇怪的是,这厅里,靠墙的四周接近三四米的区域明显比中央高一部分。
看着士林吃惊,胡立三说:“这是主人开舞会,宴客的场所,这一楼除了卫生间和厨房,什么都没有,卧室都在楼上。你看看,你要在这里练功,吊嗓子,唱戏是不是完全不影响任何人的。”
接着胡立三带着士林去看一楼其他的房间,这一看让士林大开了眼界。厨房、厕所、洗浴间全用了最时新的西式设施,有抽水马桶,有随时供应热水的洗浴系统,院子里有单独的供水锅炉。厨房也是西式厨房,烧瓦斯罐,整个厨房显得窗明几净,远不是闵家厨房烧柴火和煤炭所能比及的。
见士林看得愈发专注,胡立三没有发声,只是在前引导着,适时给与说明。
到了二楼,有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加上一个起居间,剩下的一半面积给了一个硕大的露台,上有屋檐遮雨,下可观看远处的风景。士林心里奇怪,这奇思妙想的式样在雁城里算得上少见,不知道这房主是何方人士,拥有这样的眼光。
“这院子离城防司令部不远,也就几分钟路程,往北离畅春园也不远,步行过去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离闵家大院就远了,要穿过大半个城区,步行至少要走接近一个小时。”胡立三没有任何情绪地介绍,像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卖房者。
“这是谁的房子?”士林还是被看过的光景给惊住了,这房子几乎就是专为他设计,简洁而雅致,僻静而私密,好得他有点不敢相信。
“你的。”从交代交易内容起,胡立三变得武断了,说话简洁有力,有了杀伐之气。
“我说过,不是要管你衣食住行吗。你现在就可以住这儿,从今天起,你就是这房子的主人。房契上也是你的名字。”
“不……我……现在……妈那儿……我该怎么跟她说……”士林一下变得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想法。
“那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情。最迟明天晚上你就得住这儿,你得跟我交易。”胡立三说这话时铁面无情,好像他已经是士林的主人。他不想再缠绵下去,特别是在雁湖里拱起了虚火之后。
及至到此,士林才清楚交易的实质,心中的概念才落了地:那是用自己的自由换取利益,为此他必须接受束缚,出让自己的权利,包括身体的权利。没有空间和时间顾及他的感受,也不允许他有自己的好恶,他只能选择接受。这让他真的成了砧板上的肉,而始作俑者偏偏是他自己。到此时,想要拒绝已经不可能。他第一次看到了现实的残酷,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样的境地。他想反击,却找不到路径。
他觉得把自己稀里糊涂给卖了,概因他受到欢场规则的潜移默化,这实在是不明智的选择。他真笨,成了买主定价,而非卖主开价的交易。起意在他,却被别人夺取了主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连后悔都来不及。
到了晚上,回到闵家的士林环顾着自己的房间,不由心生感伤,就要跟这房子告别,更像是告别过去。由此,心里划过沮丧和不甘,继而生出一丝抱怨,为那个金主的不近情理。自己是不是要加太低。因此他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来到了镜子前面,他用挑剔的眼光寻找脸上身上的瑕疵,一如观察货物的品相和价值,结果还是自得地承认自己失败了:他是完美的。出卖至少肯定了他的价值,也给他的自恋加上了一笔。自恋鼓动的虚荣心掩盖了他的羞耻,不是谁想卖都能卖得了一个好价钱。在此之前,至少他的内心谴责过自己的厚颜无耻。只不过下海改变了他,周遭的示范平息了他的忐忑,那无耻而堕落的氛围刚好与他此时的处境相配。人只能走到那个坡唱那个歌。何况自己是凭本事吃饭,如果能够依凭自己的嗜好挣钱,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换成其他的行当,他能这样明目张胆吗?于是他觉得是上天让他走的这条路。且不去管这个家怎么说,在他的成长经历里,这个家又给过他什么。
想了这么多,士林也觉得累了,决定不再去想,反正自己跟胡立三有约定,又不是一辈子做这件事情,真的以此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