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乞是个好孩子，瘦了吧唧一摸全是骨头，但小屁孩每次总是抢着她手里的活，饭馆的老板不让他进门，他就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闷着头帮她干活，小小的身子，看起来柔软的发顶，一切都令她感到温暖。
    阿姐是个呆子，顾乞不明白为什么阿姐对他的关爱要藏着掖着，而且藏得笨拙。
    有一次，阿姐绕了两条街的路到巷子口买槐花糕，这是老张头家的手艺他是识得的，但阿姐却同他说这是饭馆老板娘做的给员工每人发了些，她觉着甜便捎了些回来给他尝尝。
    阿姐真的是个傻姑娘，顾乞清楚她内里是个心很软的女子，现实中却偏偏表现得过于冷漠寡淡，再加上她的隐疾，便就这样孤寂的度日生活没有色彩。
    那日下班，他亲耳听到住宅区的人乱嚼她的舌根，他扭头看向她而她自己没有什么太大波澜，淡淡一副表情安静的走在他前面，若无其事的回到屋中洗洗后歇下。
    他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阿姐望向他[阿乞，不早了睡吧。]比划完就径直和衣躺下了。
    借着窗外洒下的月光他看着躺在身侧的背影，单薄瘦削肩头在微微颤动。
    他为她感到不值，后来他才知道顾妍有一个吸血的母亲，她借口消失的一整天他其实一直跟在后边。
    那个妇人将巴掌扇在顾妍身上他看得一清二楚，愤怒几乎超过了理智，他想冲上去把那妇人双手斩断，就如上辈子当死士那样毫无顾忌地动手，但他不能这样做也做不了。
    其实顾妍早已麻木，她早已明白张翠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唤她妍儿，再怎样恶毒的言语她都能习惯，但是张翠枝扬手打她时，她却看到虚掩门后那个瘦小的身影，对上顾乞那双盛满怒意的眼她突然笑了，对着他摇了摇头。
    [不要生气。]顾乞读懂她无言的安慰。
    恶毒的咒骂伴随着拳脚落下，顾妍复而又低下了头默默咬牙承受着。
    顾妍感觉时间很漫长，现在她只想着快点回家，家里有一个小孩在等她。
    张翠枝正打得起劲，只觉得原本窝囊的日子有了宣泄口只想打个痛快。这个小赔钱货果然就是贱，不明真相的把她当亲娘伺候，每次都按时给她送来钱，不多倒也凑合。
    自从顾章振去世之后她们就形同陌路，小姑娘或许到现在都不知自己是被抱养的孤儿。
    起初张翠枝觉得顾妍小小年纪，能挣到的钱估计不会是什么干净钱，理所应当的这般认为，唾弃顾妍小小年纪凭着脸蛋出去买白瞎教导，短短月余便将规矩忘了个干净。但一年复一年，每次顾妍来都是一副穷酸样：一件单衣，双手粗糙，十指皲裂爆皮。
    她渐渐地意识到事情或许不是她想象的那么不堪，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她一直不敢置信也不愿意承认，认为是自己把那个丫头高看了。
    她就是一个狐媚子生下的小贱胚子，困窘的时候只会做这些没有底线丢人现眼的下贱事。
    直到很多年之后张翠枝才知道，自己理所应当安坐发疯的那几年，顾妍为了生活早已磨去所有的骄傲，过去的那个妍儿早已死在了14岁时寒冷的小巷里，此后多年恶咒一般不停地折磨顾妍。
    这些年顾妍为了生计彻底跌到了泥潭里，几乎没有生气的活着
    也仅仅是为了活着。
    张翠枝当然知道这个孩子是无辜的，这一切的连锁反应并不是顾妍一个人带来的，这一切的后果不应该由她一个人承担。
    但张翠枝恨，她恨顾章振的薄情，也恨自己的傻，更恨老天的不公。明明自己才过上好日子，凭什么好好的一个顾家说垮就垮了，她还没有等到有一个自己小孩的机会，丈夫就抛下她走了。
    几十万的赔偿到手，她只觉得不真实。
    她怪顾章振的自私，却也深爱着这个男人，她陪他走过最难走的路一起熬出了头，可就在一切渐渐好的方向发展时，顾章振带回了一个六个月大的女婴，平静的对她说他对不起她。
    她简直癫狂到要疯掉，大声的怒吼着质问他为什么要辜负于她，但他却是低着头沉默着没有解释。
    他一直都是这样，什么都是毫不在意事不关己的摸样，好像自己就是旁观者局外人，平静的看着她怒吼反抗发疯。
    大家都羡慕顾家，局外人看来丈夫能干温和上进，对自己的女儿还有妻子百般容忍宠爱。
    张翠枝规训要求自己成为一个温顺柔和的妻子，贤惠包容的母亲。
    然后她就将顾妍养到了13岁，一直没有生育，所幸顾章振仍旧待她很好，工作忙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归家，却并没有在外边养小三的迹象，她也就没有再闹过了，憋着一股气安安稳稳的替他养小孩。
    张翠枝看到被自己打得驼下身子的女孩，心不在焉嘴角噙着笑，眉目温柔的看着窗口发呆，她突然觉得一下泄了力气，疲惫的颓下肩膀。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理智一般将怨气一股脑的全撒在了顾妍身上，一次又一次。
    张口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一年？还是两年？顾妍没有开口和她说过一句话。她看着顾妍慢慢直起腰，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空间仿佛粘滞在一起，张翠枝有些呼吸不畅，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什么，胸口发闷。
    顾妍走出院子，繁星着于墨色之中熠熠闪光。加紧步伐往家赶，她想起那双藏在窗外偷偷向她看来的那道目光，除去愤怒之外是藏不住的关心。
    行到巷子口，有一道身影从围墙上跃下，立于她身前抬着头看她“阿姐，你回来了”
    顾妍看着身前装作无事发生的小屁孩，她有点想笑。她想把这个瘦削的小孩紧紧抱住，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搂着顾乞僵硬的的身子无端端生出一种眷恋，自从顾乞回来那天起，她竟然有些珍视起了同他相处的时日，因为她知道，这个小孩有活下去的能力，自他第一次离开时她就明白了，离开她，顾乞会活得比现在舒适，但偏偏他留了下来。
    顾妍习惯了顾乞的存在，他不像别些小孩那么顽皮，阿乞是个懂事的孩子。
    顾乞有了他的小秘密，但他不会告诉她。
    阿乞，你什么时候又会再一次离开呢？这话顾妍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转眼，南边的春花又开了，顾乞碾碎指尖的花瓣抬头望天，估计着这个时候阿姐已经准备归家了，便将一方利剑藏于山隙中，闪身往山下奔去。
    不过三载，顾乞就已重新修回了前世的身手，就是身子不如从前轻盈轻功御行也行不了几丈，他不想再靠着靠这一身功夫卖命，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能再重蹈覆辙，他只想和阿姐一直在一起。
    但现实却是为了钱他宁愿再趟一次浑水，这是个热武器时代，一发冰冷的子弹就可以要了他的小命，但他不能害怕，阿姐是要享福的他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只要这么一想，他便兴奋得双眼赤红，趴伏在在岸边的芦苇荡里像只捕猎的恶狼。
    只是，顾乞没有想到这一次普通任务差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再一次不告别。
    顾乞又走了，没有任何预兆。顾妍觉得他可能是和之前一样出去一趟，几天就会回来，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后来她同他争论了一番才得到他的承诺，记得出去之前同她说一声，此后每次阿乞都有好好遵守。
    顾乞有自己的小秘密，这一点顾妍从来都没有可以追根究底，她不是不想只是不愿。
    她可以对他有羁绊，但顾乞不可以，她不能自私地将他困在自己的身边一辈子。
    顾妍等了一日又一日，每日推开屋门都是一室冷清，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立于门前等夜幕降临，无声的思念开始蔓延席卷着顾妍的全身。
    是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顾妍自己也说不清楚，在不觉知中，顾乞早已融入到她的生命里，无法忽视和割舍，她看着他从低着头到需要微仰着头，一个潦倒瘦弱的乞儿就在她的手里长大，顾乞到来复而又离去，扰乱了她的心。
    三年时间，家里添置了很多东西，每一样都让顾妍忍不住回忆同顾乞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角落里摆着一对瘸腿地小椅子，被人修补好了。顾妍看着便想起了那日的场景：
    那时天光还未亮顾乞就同她出门了，暖黄的路灯照耀下顾乞走在她前面，扛着一大编织袋的废旧，阿乞长高了，高瘦的身子却替她揽了不少的活，顾乞让原本冷清的屋子开始有了人气。
    “阿姐你看这个椅子，我们捡回家吧，我修好给阿姐坐。”他兴冲冲的朝她比划，后来顾乞果真将椅子的一条腿修好了，邀功似的拿给她看。
    家里有好些都是顾乞制作的小玩意，但他一样都没有带走。
    万家灯火通明，烟火层层点点绽放于墨色夜空。
    顾妍收回思绪看着漫天的烟花心中默念：今天阿姐生辰，阿乞你不回来看看吗？
    又和以前一样了，颠倒黑白的转辄在不同的店，枯燥的日子，没有尽头。她将那些关于顾乞的东西都藏在了床下。她想，如果顾乞还回来，她就让他把这些东西带走，她就就这样想着过了一年又一年。
    可能是家里太过于冷清人气不足，房子的颓败肉眼可见，堆在床底物什起了厚厚的一层灰，不仅顾乞没有回来，反而是在顾乞离开的第三年头里张翠枝也离开了敬老院，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夜色降临，顾妍走在归家的漆黑巷子里，觉得人生似乎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大家无一例外的都离开了徒留她一个人。夜里下了一场雨，冷空气席卷至屋内，顾妍一床薄被覆于身上竟是彻夜未眠。
    顾妍辞了工，她走遍了这座城，最后颓唐的在顾父的墓园里呆了整整一宿，墓园大爷来催她也没有抬头。
    最后看一眼这间破旧的小屋顾妍落了锁，带着一堆物什，准确来说是顾乞的东西，上了去往乡下的柴油拖拉机。你看，底层穷人留下的痕迹就这样被抹得一干二净，没有人会记得，更别谈被忘记。
    车子停在村口的大木容树下，顾妍跳下车，站在这片阔别已久的土地上，阴郁的心情有片刻放晴，村头不知谁家的大黄狗直冲她狂吠，远山黛绿前早晨雾霭和炊烟袅袅升起，她想：藤安，我回来了。
    老宅长久没有人居住，但好在墙体屋梁坚固没有坍塌倾倒的迹象，尚且还可以住人，比起先前她居住的屋子算得上是很好的了。
    天黑之前，顾妍将屋子里里外外的收拾了一通，勉强倒腾干净。在小厨房里，望着灶膛里烧得正旺的火，她又发起了呆。
    顾妍回来那天，村里有好些村民在下工后听到动静来围观，他们七嘴八舌的问了她许多问题，她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只能沉默的继续收拾东西，偶尔点个头表示回应，大家自讨没趣，转念想想又猜许是顾妍看不上他们这些穷人，便也陆陆续续的走了。
    院子里又回归了安静，其实不怪乡亲这么想，这么多人来顾家老宅她已经觉得很惊讶，
    当初，张翠枝将藤安的宅子卖给了村子，当时也没买多少钱，就单纯是不想回到这个地方。
    何曾想，时隔几年后顾妍又寻了回来，幸运的是宅子还没有被转手卖出去，仍然在赵叔，也就是村长哪里压着。乡下农户都有祖宅，一般不会有人家去买地建房，所以顾妍找到村长说要买回老宅的事宜，要说村长是个人精，顾妍还没有进门村长就出门迎接拿着房契递给了她。
    一手交钱，村长笑着把钱收下，顾妍给的钱比当初卖出的钱多了三倍。
    见顾妍不说话，村长也不觉得尴尬，乐呵呵了招呼顾妍有什么困难就来找他。
    说到顾家，这在小小藤安也是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早期的顾家可是一夜升天，顾父在城里发了财，一家人过的日子那叫一个舒坦，张翠枝也是穿金带银，财气养人，看着是越活越年轻，不少妇人会在她背后吐一口唾沫，骂她在乡下穿得花枝招展不要脸不知道要勾引谁，直到后来顾家闺女考上了城里顶顶好的初中，这才举家搬离了藤安这个小地方。
    顾家在乡下的人缘和名声不怎么好，顾家夫妻本就不是当地人如今飞黄腾达了说走就走，他们没沾到一点好，心里都不怎么得劲，贪婪的人性奴役了他们的情绪。
    常说穷乡出刁民但这只是偏颇的说法，评判人的恶不在于对其地域的刻板印象。
    顾家老宅的线路早已老化断电，她正感到为难，村长就带着工具上了门将屋里的线路换了一通，白炽灯重新亮了起来，她没值钱的东西还这份人情，就连连鞠躬打着手势对村长说谢谢，当时村长愣住了，隔了好久干巴巴的才问她家里发生了什么，又问她喉咙啥时候坏的……她只是笑着对村长摇摇头，没有再回答，村长又对她说有什么需要就到村中找他和婶子，随后说了一句：造孽啊，便出门了。
    当时她坐在椅子上好久才起身，出门理园子想着好种些蔬菜时，院门又被叩响了，是个眼生的妇人，面容和蔼，她还没来得及去开门，妇人风风火火的就从半开的门缝挤了进来，提了一揽子茄子和鸡蛋之类的粮食。
    女人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顾妍，有骨碌着一双狭长眼扫视顾妍打点拾掇的院子暗自点点头，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可惜是个哑的……
    妇人自顾自地絮叨：“姑娘，婶子自家种的不值钱，想着你刚回来，吃食可能没来得及添置就捎了些过来，都是好东西俺们都不舍得吃，我和你赵叔没打农药你别嫌弃”
    “姑娘，我和你赵叔，就是村长，俺们是两口子，你有啥事就到俺们家里说啊”
    “女娃娃真可乖咧，园子收拾的真好，改明婶子给你带些菜种撒撒……”送走赵家婶子的时候，顾妍明明从头到尾都没说话，赵家的婶子却不觉尴尬的热络照应他。
    其实，日子还是有盼头的不是么？
    待她忙活一阵勉勉强强收拾出一块院子，外头天色已经黑透了，草草对付完晚饭，顾妍收回思绪，灭了灶膛里的火，躺到了已经被热水罐子捂暖的薄被里，她默默的想：阿乞，明天你会回来吗？我搬回乡下了，这下换你找不到我了。
    在一声声鸡鸣声中顾妍翻身下床，打开木窗村庄已然苏醒，炊烟和阡陌小道之上有抗着锄头的村民，一切都是这么的平淡美好。
    顾妍今天要到县上购置一些家伙什，呆在这的这段时间里，有不少村民又来到了顾家老宅，但大家都不再表露出初次那般无礼，妇人们挤到一块将屋子里外拾掇，还将床板底下她带回来的那些——阿乞的东西洗涮了个底朝天一件件摆在院子里晾着。她有些哭笑不得，屋子东西本就少，大娘们手脚麻利，不一会便将屋子打扫得亮亮堂堂的，顾妍就将买来的鸡蛋每人分了几个给她们，顾妍有些面热，她自己都觉得羞臊农家自个都养有鸡，鸡蛋在农村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顾妍真的不好意思递出去，但家里又确实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拿的，就只能厚着脸皮央求大娘们收下，比划得手都酸了，还有些害怕她们看不懂她的意思。
    大娘们没有推辞都笑着收下了，然后便一一告辞嚷着要回家给自家娃娃和男人做饭了，顾妍记下这些大娘的脸想着以后好好报答人家。
    送完人出门回到厨房的顾妍才发现灶台上堆了好些萝卜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