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出门走左拐，顺着楼梯下到二楼，正好碰上刚准备离开的宋明哲。
    那个牛八斗已经先行一步，宋明哲付账就晚了一会。
    沈渊神色不变，目光淡淡地跟宋明哲对上。
    宋明哲立即躬身行礼，姿势神态无一不恭敬：“见过大殿下。”
    沈渊轻摇折扇：“宋大人瞧着心情不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宋明哲：“下官是习惯保持心情愉悦。”
    沈渊：“宋大人心态很好。”
    宋明哲微笑，尽显书生温润：“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人生每时每刻都在消耗，若是消耗在满心愁绪上，岂不是辜负大好时光？”
    沈渊眸中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嘲讽，别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就准备下楼。
    宋明哲看着沈渊的侧脸，唇线清晰，鼻梁高挺，睫毛如同鸦羽，乌黑纤长，竟一时移不开目光。
    裴靖安从大堂门口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沈渊摇晃着折扇目不斜视地准备下楼，边上宋明哲跟单身五十年的小伙子头一回见到大姑娘似地直勾勾地盯着沈渊的侧脸看。
    啧！这就很不合适。
    裴靖安大步上前，在沈渊还没下到最后一层台阶时就迎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沈渊险些没刹住撞进裴靖安怀里。
    裴靖安的手及时扶住沈渊手臂，左脚顺势上前，站到沈渊和宋明哲中间。
    沈渊右手撑在楼梯扶手上，有些微恼地抬头看向来人。
    一瞧是裴靖安，他眼里那点火气就跟往铺满了冰渣子的湖面上丢了一点还没花生粒大小的火星子，烟都没冒一绺就灭得无声无息。
    “裴将军。”
    裴靖安放开沈渊的手臂，扬起锋利的眉笑着说：“巧了，殿下也来喝茶，”随即目光转向宋明哲，“这位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沈渊心思一动，裴靖安这是不待见宋明哲啊！
    虽然宋明哲现在还不够身份上朝，但当初殿试时裴靖安也在。宋明哲又是燕王钦点的状元，这才过去多久，不可能就想不起来人了。
    裴靖安就是故意的！
    宋明哲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但被他遮掩得很好，他不卑不亢地对裴靖安行礼：“翰林院侍讲学士宋明哲，见过裴将军。”
    裴靖安：“原来是今科状元。殿下和宋大人这是一同来饮茶？”
    宋明哲没有回答，目光看向沈渊。
    沈渊咳嗽一声，淡淡地说：“只是偶遇而已，裴将军也来喝茶？”
    裴靖安眉心浅浅地皱了一下，说：“存了些茶叶，过来拿。”
    云香茶楼做为金陵第一茶楼，不少达官显贵在这里买了茶就存在这。
    一来是这里的保存更加专业，不易腐败，二来这些人家家里大都有下人盯着，到哪种茶叶快没有时自然有下人过来茶楼取，都不用主子叮嘱，不耽误喝，也不费什么功夫。
    只是沈渊没想到裴靖安也好喝茶，他还以为裴靖安只爱喝酒，多数武将一贯如此。
    另外能在这云香茶楼存茶，那都得是一千两银子的茶叶起步，即便裴靖安是正一品彰武将军，就他的俸禄而言，拿出一千两银子买茶叶存在茶楼也过于奢侈。
    显然宋明哲也想到了这点，但他可没那么傻当着裴靖安的面说什么，只是眼底藏着冷笑，大概想着果然就连彰武将军的袖子里也并非满是清风。
    沈渊注意到宋明哲的眼神，沉着脸说：“我跟裴将军还有话要说，宋大人还有事？”
    “没有，那下官先走一步。”宋明哲得体又不扎眼地行了一礼，缓缓转身出去。
    沈渊看着裴靖安严肃地说：“财不外露，裴将军日后在人前还是注意些，莫轻易显露财力。”
    裴靖安端着手臂：“殿下还担心我被抢了不成？”
    沈渊：“自然没人能在裴将军手上抢东西，但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少些为好，裴将军说是不是？”
    裴靖安的眼神逐渐幽深，“殿下似乎不怀疑我贪赃受贿？”
    沈渊摇头：“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他不觉得裴靖安会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可他更加不认为对方会贪赃受贿。
    世人对裴靖安的评价多是嗜杀暴戾，没什么好词儿形容，自然也会添油加醋地将其他一些不好的印象随性加注上去。
    就如刚刚的宋明哲那般，知道裴靖安在这存了茶，就直接认定裴靖安的钱财来路不正，心里指不定怎么恶意猜度。即使之前裴靖安赈灾有功赢得一片赞誉，也依旧挡不住那些自己心脏就看谁都脏的人。
    这时候茶楼掌柜拿着一大盒茶叶小跑着过来，富态的身躯少做运动，十几步的距离就有点喘。
    沈渊不是第一次来云香茶楼，但却是头一次看到这位掌柜挪动他的“尊臀”离开柜台后面。
    胖掌柜殷勤地对裴靖安说：“东家您怎么还亲自来了？您要是想喝茶就随便差个人过来说一声，要什么茶我就给您送过去了。”
    裴靖安笑着说：“正好路过，就顺便拿了。”
    沈渊震惊地看着裴靖安：“东家？”
    裴靖安笑着挑眉：“不行？”
    沈渊微怔：“裴将军莫不是在说笑？我朝有律法言明，官不可与民争利。”
    这条律法其实也不是很严谨，说是官不可与民争利，但实际上只限制官员自身，其亲属并不限制，换言之只要明面上自己不沾手那就不算。
    但裴靖安情况不一样，他孤家寡人一个，没有父母亲人，也并未娶妻生子，可没有亲缘关系给他用。
    裴靖安不慌不忙地从胖掌柜手中接过茶叶，说：“五年前滇王谋反，叛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陛下将我从西北召回，命我领军平叛，许我平叛成功后赐予丹书铁券。”
    沈渊自然知道五年前滇王之乱，也知道这场战乱是有裴靖安平定。平乱之后，裴靖安才由正二品将军升为正一品的彰武大将军。至于丹书铁券的事他确有耳闻，只是之后燕王并没有赐予，他就以为只是误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但这跟裴靖安名下经营着茶楼有什么关系？怎么突然就说起这事来了？
    裴靖安看着沈渊疑惑的表情，接着说：“平叛结束后我拒绝了丹书铁券，以丹书铁券跟陛下交换经商自由。”
    沈渊震惊地看着裴靖安，实在难以相信裴靖安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赔本买卖！是该说不愧是他完全听不到心声的人吗？连丹书铁券都能拿来交换？
    丹书铁券是绝对特权的象征！如果不是当时战况危机，朝中的将领屡战屡败，实在没有可用之人，而裴靖安一直镇守西北，平叛的事本不该找到他，燕王也绝对不会许下丹书铁券做为赏赐。
    丹书铁券能免去除了谋反之外的任何罪责，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也能一笔勾销。
    简单来说，有了这丹书铁券就算多了一条命！
    裴靖安贵为大将军，就算不经商，光是俸禄也够他吃香喝辣享受富贵生活！至少在沈渊看来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裴靖安瞬间看懂沈渊的表情，笑道：“如果有一天我真落到要依靠丹书铁券才能保住一条性命的地步，那这样苟活也就没什么意思。”
    沈渊看着裴靖安爽朗不羁的笑，似乎终于有所理解——丹书铁券对别人来说是第二条命，但于裴靖安而言却是绝对不会选择的“后路”。
    他裴靖安活就要活得潇洒热烈！
    用一张丹书铁券换来经商的许可，有多少人知道这名动金陵的云香茶楼背后真正的主人竟然是彰武将军裴靖安！
    都说裴靖安是个只会打仗的大老粗，没脑子只会动武。可要真是这样，这云香茶楼又如何能在五年时间内在金陵稳稳扎根、豪客云集？就算日常经营用不着他操心，但也终究是他知人善任。
    沈渊发现自己对裴靖安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有种赞叹道：“裴将军实乃性情中人。”
    裴靖安哈哈笑起来：“殿下是想说我任性妄为吧？”
    沈渊也跟着笑起来：“即便裴将军任性，那也是有任性的资本。”
    除了坐镇西北多年又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裴靖安，还能有谁有这个底气拿丹书铁券做为交换？其他人怕是连接触丹书铁券的机会都没有。
    裴靖安又笑问：“不知道殿下喜欢什么茶？”
    沈渊：“我倒是没有专门喝某一种茶的偏好，真要比较的话个人觉得雨前龙井还不错。”
    裴靖安转头叫了掌柜过来：“给大殿下存下十斤雨前龙井，要新茶，挂我账上。再包上一斤过来。”
    “是。”
    “哎等……”沈渊想要拒绝，掌柜的却已经的转身亲自去准备。
    沈渊有些无奈地看着裴靖安：“上次得裴将军请吃桂花酒我都还没请回来，这次又是这么多茶叶，我这不是越欠越多了？”
    裴靖安豪爽道：“反正殿下日后会常留金陵，而我短时间也不会回去西北，殿下有的是机会请回来。”
    沈渊：“那我也不能接受这么多茶叶。”
    雨前龙井价格可不便宜，一下存十斤还带走一斤，这数量放收受贿赂上都得十年牢饭起步。
    裴靖安：“一点茶叶而已，殿下不必拒绝。不过有另外一句话我还是要劝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