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姑……”抱着我的男人喃喃低语着，“我想去看看她，你说行吗？”
    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十三爷，看着这个才刚大婚几日便与福晋冷战的十三爷，我哑然失笑。“去见见她吧，和她好好儿说话，何必这样相互折磨？”我劝慰着。
    亲自去厨房替他备了一份晚饭。送走了爷，我一个人在桌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桌上缓缓燃烧的红烛。被融化的蜡烛像温暖的眼泪，徐徐地顺着烛身滑落，很快又凝结在一起，仿佛不想远离一样。
    蜡炬成灰泪始干啊……
    我的父亲在我有记忆以前便病逝了，娘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拉扯我长大。她本该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但艰辛的生活磨砺了她的幻想、她的容貌、还有她的健康。十一岁那年，娘离我而去。我一个人流浪在满天的冰雪中，饥寒交迫。
    我缩在无人的街道上，倚着坚硬的石壁，没有食物果腹，没有衣服保暖。生活的残酷向我狰狞地张牙舞爪。我向往一个可以遮风避雪的地方，哪怕只有一支蜡烛，它所散发的温暖光芒，已足够我心满意足。
    可是谁来给我这样一根红烛呢？我被冻得昏昏沉沉的，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爷，这儿有个乞儿，看样子是个小姑娘呢？”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头顶上 响起。乞儿，是说我吗？
    “问问她是怎么啦？”另一个男声传来，异常得悦耳动听。我不禁抬起头来。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朝我走来。逆着光，看不清楚脸，我的心里却突然觉得，爹爹就该是这个样子。
    “孩子，你是哪儿人，为何流落此处？”那男人问我。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答不上话来。
    那人又问我：“你爹娘呢？”
    见我摇头，他便问：“可是不在了？”
    我点头，他再问：“家里可还有其他人？”我沉默，除了娘亲，我对于亲人的印象一无所知。
    那人回头望着马车：“爷……”
    “带她回去交给福晋吧，府上也不多这一张嘴吃饭！”那好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望着那车门，期盼它可以打开来让我瞧瞧里面，竟有些痴了。
    我像做梦一般地到了那座往日里连想都不敢想的豪华府邸，穿着以前在新年都只能是渴望的漂亮衣服，吃着从未享受到过的可口饭菜，哦，菩萨，我莫不是生在仙境吧？我怯生生地站在一位衣着华丽、端着美丽、面带微笑的贵妇人面前，其他人让我唤她“福晋”。我不解这个称呼，但依旧照着做了。也许是看我人小，也许是同情我的身世，她安排我每日打扫花园。
    于是我每天都认真地打扫着花园，安安静静，心满意足。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经过——
    “你叫什么名字？”他俊朗的面容突然呈现在我眼前，语带轻佻，但那个声音我却认得，还有远处跟着他的那个中年男人——是那天拯救我的恩人。
    我在他们面前跪前，盈盈一拜，直觉告诉我，他该是这里的主人：“我……奴婢名唤做‘紫姑’……”
    “原来是你……”那中年男人认出了我。
    “是那天在雪地里捡回来的小乞儿……”那年轻的轻笑起来，细细打量起我来，“打扮干净了，也颇有几分姿色的，只是还年幼了些……住得惯么？”
    “谢谢爷……”感动于难得面对的温柔，我的眼眶湿了，“奴婢永远感激您的大恩大德，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
    “起来吧！”他居然上前拉起了我，“我可最见不得美人流泪了！”他松开我转身离去。我愣愣地注视着他远去，不知不觉中，那潇洒的影子已慢慢走进我心里，雕琢着属于它的痕迹，再也消退不了了。
    我总在他经过的时候偷偷看他，看他神情洒脱的样子，看他玉树临风的英俊，看他拥着其他女人时的风流倜傥……心里有一丝丝喜悦，一丝丝伤痛，还有一丝丝说不明白的感觉。
    我终于知道，他是大清朝的皇子，是地位尊贵的贝勒爷。而福晋，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个美丽温柔的女人，想到这里，我心中总有说不出的难受。
    一天， 负责打扫的丫头得了急病，管家让我顶了她去书房。书房是府里的重地，管家再三叮嘱我，千万别出差错。我应承了下来，却在接近书房的时候越来越犹豫。他是不是在里面……我思索着，害怕的同时又在渴望。
    里头传来“嗯嗯呀呀”呻吟的声音，我正欲敲门的手一下子顿在了半空中。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是隐忍了极大的痛苦，却又包含了无限的快乐，我不知不觉的，竟开始脸红心跳。
    “爷……”一道娇媚的女音响起，听得人酥软无骨，“爷……妾身……”
    “喜欢么？”他的声音是慵懒的，充满了挑逗。我听着那女子愉悦的声音，竟幻想着那就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门“呀”地打开，我手足无措地立在外头，接收着九爷审视玩味的目光。
    “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立在外头偷……偷……”爷的侍妾恼着脸正要打我，却被爷呵斥了下去。他没有赶我走，也不说话，我呆立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良久，才硬着头皮，嗫嚅道：“奴婢，奴婢……来……奴婢……打扫书房！”
    “进来吧！”爷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样子，懒散的，清冷的，凡事都漫不经心。我依着他的吩咐认真地干活。他仍坐在书桌后头的椅子上，一动不动，随意地看着我。我既便背对着他，依旧心跳得像揣着一只小兔子。我似乎已管不住自己的手。它在爷的注视下微微地颤抖着。
    书桌上散乱地摆放着书册、笔墨和宣纸，整理的过程中，我不经意地轻轻朝书卷瞥了一眼。这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脱爷的眼睛，他问：“你识得字？”
    我轻轻点头：“略识得几个！”我没有撒谎，外祖父是位私塾先生，娘亲亦教过我读书写字。
    “念给我听听这个……”看得出爷的心情不错，我也将心情放松：“……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缓缓地念出他指着的那首诗。九爷赞许地点点头，我心里掠过一阵喜悦。
    那曾是娘亲经常念叨的一首诗。我从小随着她念，却一直不解其意。我问她，她总搂着我说，等长大一些，我自然会明白的。我想现在，我隐约有些明白了。
    以后的日子，爷便将书房的打理全部交与了我。空闲的时候，他甚至允许我看书练字，甚至，让我拜那日救我的中年男子——任伯安为义父！我，终于拥有了父爱的感觉。
    那两年的生活，是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记忆。我可以在他日常活动的场所里，感受着他平日里闲散风流却不失精明的气息。我手碰触的每一样物品都残留着他身体的余温。我握着他的狼毫，用着他的墨砚，在他的纸张上书写。我捧着他的书本在他的椅子上阅读。我端着烛台，立在书桌边替他伏案时照明。他优雅的侧面在我的眼中是完美的象征，手中的红烛落泪，灼痛了双手，却移不开我的目光。
    那一年的雨季，福晋因为伤寒而病逝了。难以想象一个如花般娇嫩的女子，便这样的走了。爷并没有表现的特别伤心。他依旧着自己日常的生活方式。不断有年轻漂亮的女子被送进来。那些惹他不快让他厌弃的女人也被不停地送出去。我惶恐着，无法猜测自己未知的命运。我不想自己在他眼中是一个无用的人。我想为他做点什么。
    我终于等到了那个机会，在听到他和义父的谈话后，我毫不犹豫地上前，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虽然表面看来自己很坚定无畏，但他敏锐的眼神似乎一下子看穿了我的慌张、焦虑和无助。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这里，但是……
    “紫姑，你知道的。你能读会写，做事也机灵，我很需要你这样的乖女孩！”他的手轻抚在我发间，“你真得肯为我进宫去吗？”
    他没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我仅有能拒绝他的勇气就这样消失了。我就这样被送进宫去。
    我没有良好的出生，注定只能做一名下等宫女。没有人知道是谁的安排，我被分到了不受宠又年幼的十三阿哥身边。这一定让九爷失望了，他很久、很久都没有找人再联系过我，直到……
    那个时候的十三爷还是个自卑的孩子。他额娘早死，又没有外戚做靠山，在宫里受尽了欺侮。我看在眼里，想起自己早逝的双亲，心里不免同情他，侍侯起来也不由得尽心尽力。
    只是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举动却得到了四阿哥——那个唯一帮着十三爷的人的赏识，所以十三也很自然地信任了我。他是个孩子，虽然生活给了他阻碍和磨砺，但他依旧学不会掩藏自己的喜怒哀乐，高兴的时候，他会抱起我无所顾忌地转圈，恼火的时候，他抬腿就是一脚，管不到会不会踢伤我。我默不作声，容忍着他。我总是那般的平静，因为我的心，始终在皇宫的外面。
    如果生活一直如此，何尝不是一种埋葬自己的好方法。只是突然有一天，九爷差人将一张纸条悄悄地放在我手上。看着那些熟悉的字，我的心又生动起来。我听了他的吩咐，替他监视着十三爷对魏姑娘的一言一行，努力切断两个人有可能发展的任何联系。我只是没有想到，一向风流洒脱、游戏花丛的九阿哥，也会有为一朵小花做长久停留的打算。
    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体交出的那个晚上，血和泪在烛光中熠熠生辉。我的世界被打碎了，只剩下自己不变的痴念像烛光，支撑自己挺过去。每回之后我都要哭，几次下来十三爷也不再要求我。
    我眼看着九爷和十三爷都向着那温顺迷人的女子，止不住的心酸。那两个男人，都想着和另一个女人双宿双飞，那我呢？我是什么，我算什么？
    那年的草原，我作为十三爷身边仅有的侍妾，跟随着一道去了。在那里，我又可以看见他了，他总是绷着脸，既便与人说笑也寒着一双眼，我猜，他定是与她闹了心。
    出事的那天，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可以与九爷碰面，明知他不会给予我任何安慰，却仍止不住地想见他。我甚至没有留意十三爷的去向。当圣旨下来的时候，当九爷强忍伤痛的冰冷目光狠狠地看向我时，我知道自己错过了赢回他的唯一时机。
    整整三年，他又回到了以前那个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只是我相信，他从不曾忘记她。十三爷寄给未过门福晋的每样东西，都是交给我送出的。经常，我会将九爷想传递的东西夹在其中。原来，在那边，还有其他的人在帮他。
    当皑皑白雪覆盖在北京城，当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在府上，当喜庆的红烛点燃在礼堂，我听到了他的心在流血。义父要我将他病倒的消息带进府里。于是第二日，我看到新来的福晋苍白着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和我一样，她不是心甘情愿地，来到这里的。
    我看到十三爷对她的宠、对她的爱，他将她捧在手心里，含在嘴巴里，唯恐磕着摔着……既便是生气发怒，既便是冷战，他宁可委屈到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到她。
    九爷的心意一直没有变过。我不能想象，一个男人可以也痴情到这种地步。他可以对她横眉冷对，可以对她温柔体贴，无论他怎么样的态度，他对她的感情只有一种，那就是爱。他的痛缘自她，而他的恨则面对着另一个男人——他的情敌。
    “杀掉他！”离开九爷府之后的第一次单独见面，他这样告诉我。我惊讶地抬头。他的目光坚定，不容置疑。我害怕，我犹豫，我居然应不出声来。我不想杀人，我不想十三爷死，可是我又不想违背胤唐的指令。
    “怎么？日久生情，舍不得了？”他调侃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他的手伸过来，环住我。好像很多年前，他搂着我，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习字。我摇头。
    “杀了他……”他紧了紧手臂，在我耳边低语，那声音充满了诱惑，“杀掉他，回到府上来。没有他，你，和她，都能回到我身边……”
    多么美好的许诺！留在他身边，一直以来的梦想。我无法拒绝。可在我举起匕首的那一刻，我的心开始颤抖。如果可以不用做这样的选择，多好！十三爷是个好人，不忍心，但是我又……
    屋外有“吱咯”的声音传来，我心虚地回头，刚刚积聚起来的一点涌起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劳累让十三爷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我又一次抬起手。我没有想到她也会在此时出现，她尖叫着奔进屋里，质问我的行为。我突然痛恨起这个女人来，如果不是为了她，我何至于此？
    我扭过头不理会她，继续自己的行动。可她居然向我掷出了花瓶。宁静的夜里，瓷器破碎的声音格外响亮。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幽暗的柴房里，我沉静地等待着自己命运的终结，只是之前，还有一件事……
    我相信她会来的。她果然也如我所愿。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伤痛、怀疑和不解……我嘲笑她，打击她，流着泪看她的不安。我诉说着自己与他之间的过往，质问着她对他的感情。我伤到她了。
    站在花厅里，虽然我狼狈不堪，但是依旧坚守着对九爷的忠心。十三对我的感情本没有爱，既然知道了我的目的，他自然对我不留丝毫情意。他可以对付我，但我不能让他用我来威胁九爷。
    我疯狂地挣扎着站起来，毫不犹豫地一头朝墙壁上撞过去。我听到颅骨碎裂的声音，我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我听到无数尖叫声和抽气声。湿热粘稠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腥味顺着脸颊淌落。我脱力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下去，倚靠在墙上。有人向我跑来，我努力睁开眼，是她。她果然是个善良的女人。
    “爱他……好好儿……爱他……求你……求……”远处的火光一闪，燃烧了整夜的红烛“扑”的一下停止了它的工作。
    终于，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