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生命之丰美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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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说:“杰,你一直态度漠然,对万事疏离,但这次你不能置身事外,因为你已经喜欢上了昂云。”
    “哦?”我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他说,“请你吃饭,要不要,不要拉倒。”
    “吃饭?吃饭谁不想去?不要忘了,上次我可结结实实地请了你一顿,想来时间不短,你不至于完全忘光吧?”
    我是一幅痞子相,说着话,香烟仍旧跷跷板似的在嘴边一上一下。烟灰簌簌而下,飘到冒着寒气的地板上。
    “那是哪个朝代的事了?”晨皱眉,不屑。“而且就算你请了,我也不一定要回请——喂,你到底要不要去?”
    果然,他是认真的。我笑了笑,望向别处。
    这个房间刚整理过,四处都散发着空旷自由的气息,可能是那带酒味的花香,或是青草味的香水气味,我感觉到冬天的清寒漫起在室内,迅速卷涌,淹过我们的眼睛、耳朵,人的感观如隔了一层扭曲的膜,窗户是开着的,是一块方正的浓黑,清寒如满蓄的寒谭之水汩汩一泻而出,无声涌向那带着点点温暖的华丽灯火。
    我回过头。
    “晨,你有没有想过我的身份,到底适不适合那样的场合?”
    “你理所当然不适合那样的场合。”
    “哦,我以为你会比我想象中的正常一点。”
    晨的眼睛闪着光,牙齿咀嚼着青色火焰。“我很正常,谢谢。你确实不适合那样的场合,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塞到你将要坐的那个位置。”
    说完,他转身拿起电话,拨号,定位。
    第二天晚上,我就坐在了本城某间极其有名的高级餐馆。
    我没猜错,他将要做的果然是邀请昂云背后的那位先生吃饭,并且找上了我这个非常有电灯泡潜质的同居者。如此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但自始至终,他都没问过我一句对昂云知道多少的话,没有说过哪怕一丝一毫关于他的情况,没提过一句他自己对昂云的想法。他沉默得让我以为他本来就是个寡言的男人。那么,他到底是如何知道我已经对昂云的恋情有了关键性的了解呢?
    我实在不是个善于推理的人,从前如此,现在也一样。
    他的受伤,昂云的若无其事,两人间无边的静默,使我的疑云越来越重。
    他们间的河水太深太急,我只适合坐在岸边,连伸个脚趾下去试探一下也不可能。现在却被迫像个楔子一样插入,碾碎自己。
    想了很久,真为自己悲哀。
    这间餐馆富丽堂皇,气氛优雅,重要的是有暖气,很舒适,但喝一杯水都要十块,冲着这一点,这儿成了我很少涉足的地方。包房里,身旁坐着张晨,不远处坐着昂云。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心里又响起了晨的声音“这次你不能置身事外,因为你已经喜欢上了昂云”,声声不绝,恍若咒语真言。确然,昂云无论何时都是引人注目的,特别是今晚,他刻意修饰了一下仪容,愈发显得形貌俊美,光彩照人。然而在我的认知里,总是保留着他作为小狐狸时对着我狡黠微笑的模样,那样的聪慧敏感,任性要强,时而细致体贴,时而野蛮粗鲁,肢体总是散发着盛夏的树木才有的青春活力,哪怕那总是毫不留情的锋利爪子,也总让人联想到生命的丰美茂盛。他的美丽实在给了我太多联想,太多感叹,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放在了他的身上。在这一刻,我更是发觉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喜欢他,因此,也更加明白他哥哥那可怕沉默的原因。
    张爱玲说,能够爱一个人爱到向他拿零花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
    但晨已经不怕被那种繁冗的琐事淹没窒息,他自始至终看的都是弟弟,看着那在他的宠腻爱护下不自觉带着稚气的脸。秉着某个信念,这个男人一直沉静得如平湖,但一旦行动起来动作矫健,石破天惊——就在出门打车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我说,我约到了那个男人,待会我们要一起吃饭。灼灼的目光让我吃了一惊。我甚至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望着那一刻的晨,我疲乏地放任自己的想象力,把他描绘成一柄出鞘的剑。
    现在,昂云的旁边就坐着那个传说中的男人。约四十岁。平头,相貌普通但线条干净,穿着西装,无论怎么看都很平凡的样子,是昂云公司合伙人的哥哥。
    “他是龚礼,我的爱人。”小狐狸这样直率地介绍说。但眉间颇有些戒备。
    互相认识时,我被称作“晨最好的朋友”。真是荣幸。龚礼见到我时,眼中也露出了非常诧异的神情。
    晨温情地笑着,笑容里有着难言的魅力,在他的带动下,我们一直谈着一些身边常有的琐碎的趣事。
    “……就这样,我找到了一个朋友帮忙,成功地让老板闭上了嘴,也成功地让他们对我的实力进行了重新的评判。这个世道,好似逆水行舟,凶险得难以放松。”晨笑着说,说完看了弟弟一眼,为他斟了酒。
    昂云显然正全神戒备,以防晨转到终要提到的事上,让他的恋人尴尬或受伤。他的笑容是如此的轻飘,似随时都要离他而去,双眸犀利如刀,盯着张晨,与他不时交换着眼神。被迫袒露着弱点饱受自己哥哥的逼迫,真是可怜。
    期待着好戏出场,而又被此刻的无聊客套催眠,我的神思飘回到晨定位的那个晚上。那天,我听到了小狐狸与晨小声但激烈的争吵。
    好吧,我承认,是偷听。玻璃门上,映出一片幽蓝的光,晨的影子迎风一晃化为狰狞巨兽,那头巨兽正斜压着一个黑而小的影子。晨生气的时候能看到他毫不隐藏其有如实质的怒气,此刻,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巨兽身上怒张的黑色毛发,森厉爪牙,而且,这头骄傲的巨兽似乎随时欲以轻而易举的一扑和无尽撕扯完结——那小子是下意识这样做的吧!在这样诡秘的情景下逼问!
    我摆了一个舒适的站姿,以适应长时间的墙角偷听。
    前番我们已经打了一场,真是丢面子。晨说。但是我不在乎再来一场,我们可以试试你从小就擅长的直拳勾拳,我们可以像狗一样抓扯撕咬,可以血流如注白骨外露,可以大胆露出种种丑态,即使陈杰看到了也无所谓。——不,我觉得在这里更加合适,至少观看的人不会更多。但我希望你能稍微听一次我的话,你们真的不适合!
    他的声音很低,但谁都听得出,这位仁兄现在饱含怒气,谁要是出言不慎,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不适合?!
    意外地,小狐狸的声音又低又轻,冷漠如冰,玻璃门上的小黑影一动不动,一点呼吸起伏都没有。但为什么这么轻轻的一句话,我身上的就顿感寒意呢?
    晨愣了愣,小狐狸的声音没等他说话就很快接了上去。因为他是男的吧?
    只因为他是男的而我也是男的,我们无耻地厮混在一起让你难以接受?你为有个同性恋的弟弟感到很恶心,很耻辱?小狐狸的声音缓慢钝重,饱含愤怒和痛楚。你也像他们一样把我们看成是废物怪胎?我们是性病艾滋的高危人群,我们的身体是那么的不干净?那些男女之间连卖笑卖淫都可以,我却连跟一个男人接吻做爱狂欢都被人耻笑?
    静静的夜,厉狠的声音,自我剥离伤口的话语,似乎连他自己都难以为续。
    果然是个年轻人呢,面对自己亲近珍爱的人,便如此沉不住气。
    之后是很长的一段沉默。我不知道在房间内,两人之间以眼神作了怎样的交流,我只知道,在沉默之后,拉满的弦似乎松了下来。渐渐有了畅顺的呼吸,渐渐有了猫须般纤细的暖意,但,渐渐的,气氛沉入了更加冷静更加认真更毫无回旋的境地。
    ——真正的交谈开始了。
    我动了动坐得有些僵直的腿,发现自己直到山吞海吃十五分钟后,还是没能完全放松下来。晨泰然自若地抿着酒杯,极具风度地夹着菜,凤眼温情脉脉地微笑着,我不由看得发呆,这样有魅力的男人,实在——很有武林高手的风范。
    昂云的戒备与余怒在他眼里忽明忽灭,潮水般退去,涨起,再退去,留下痕迹,留下气息,气息散发到空中,甚至引起了龚礼的注意。
    “云,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体贴的低沉声音,带着震颤人心的磁性,响起在房间里。这个成熟的声音,让人马上对他主人的家庭、生活环境和所受的教育生气盎然兴趣。真是心无旁骛,澄清如水啊!若没有昨晚的偷听,我或许会这样想吧。
    “可能是昨晚受了凉吧!”晨接口说,微微皱着眉。
    “哦,原来如此。不过昂云的身体向来很好,不用去理会他。”那个男人如此说。不知为何,我觉得他说了一句让晨很不悦的话。而且似乎并非因为不关心昂云的身体,而是因为话语里笨拙的解释满是毛刺:这个一眼看来很清浅的男人,不幸在恋人的哥哥面前说了一句类似于炫示亲密的话。
    像晨那样富有才华的人,最难忍受的是愚钝之人,更何况早已对之充满敌意。虽然龚礼还不至于称得上愚钝,但……好吧,晨的目光已经冷下来了。
    我暗叫不妙。
    但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垂下了眼睑半秒钟再抬起时,龚礼的脸上已绽开了一个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端妙笑容。
    一瞬间,有似海上花,那晚被我突然撞见后仍能镇定自若的男子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仍清楚记得那天晚上他模糊不清的面孔散发着清晰的成熟魅力,极具张力的影子的有着难以言喻的稳定人心的作用。小狐狸的爪牙和不安正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庇护才没有施加于我,后来恐怕也正由于我曾与那个男人的淡淡数语而没有特别持久的敌意。
    此刻,这个男人笑着说:“张晨,其实我已知道你的来意,而我的来意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们客套隐瞒有什么用呢?那么现在,让我先讲讲我对昂云有多么喜欢吧!”
    ……那么现在让我先讲讲我对他有多喜欢吧!
    小狐狸这样说。
    然而狐狸是狡猾的。他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合适的楔入口,合适的支点,以撬开青色巨兽的扑击。这一会儿的沉默并不显得特别难耐,因为夜是如此静如此黑如此沁凉,细细碾压,薄薄一片,清且漫长。
    哥,其实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很久以前就很想问了。他终于说了这句话。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某个人?
    沉默。
    正在我怀疑晨会嗤之以鼻的时候,他说话了,是似乎已死去的声音。
    有。
    小狐狸顿了顿,才继续问。
    那么你喜欢她到了什么程度?
    愿跟她一生都在一起。依旧是没有热度,且已失去光泽。
    你是不是甘愿为她付出一切?
    晨的回答毫不犹豫。不错。
    那她又喜欢你到哪种程度?
    她根本不喜欢我。
    ……料不到是这样的回答,分处于玻璃内外的小狐狸和我都大吃一惊。
    半晌,小狐狸说道。不管你的爱情成不成功,但我相信你是爱着的,也拥有爱人的感觉,知道爱情的味道。无论如何,我想让你知道,哥,我对你和对他,都是像你那样爱着。
    不可能!晨断然道。
    昂云惊讶得影子遽然一动。
    你们不可能会有好结果。
    在圈子里,本就已经很混乱,但那个人更加声名狼藉。你站在我的立场来看,想必也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弟弟去跟那样的人接触。
    在今年六月开始三个月间,他就换了七个人,而且经常出入同志酒吧,和很多人关系混乱,暧昧不清的更是不计其数。不要说他是男人,就算是女人,我都不会赞同你跟这样的人来往。你的性向我可以接受,但要看跟谁在一起。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或是觉得你是那样的人就从此和你断绝关系,或是帮你父母完成你的结婚大业。谁知道自己会凑巧爱上什么人?TMD谁又规定不能爱上男人!但是他,你自己认为那样的人会相信爱情吗?你觉得自己会是他的唯一的一个吗?云,你是个认真的人,你跟他玩不起那种奢侈的游戏。
    原来你调查过他……
    我觉得有必要,所以也就毫不犹豫地去做了。结果发现他竟是那样的人,我很生气,非常生气,云,你居然为了那种人和我打了一架!
    但我确实喜欢他啊。小狐狸的声音忽然有了急剧的颤抖。若是在他的面前……想必可以看见他的泪水。
    然而我听到他笑出声。那么,还是再来说说我多么爱他吧!
    他们的故事是灰色的,但他们的故事很普通,一样的是爱与被爱,一样是情事间的叛逃和俘获,一样有几份感情之间的牵扯流连,一样有着不一样的惊心动魄,九曲回肠。
    但是,小狐狸说,我从未感到活得这样开心自在。我自发觉爱上他后就没后悔过,他可能不会是我这辈子的唯一,但我觉得追逐他是我这生必做的事——追逐他使我的生命更加完整妥帖,使我的世界更加厚重丰富,我从未觉得生命有现在这样的美好,无关乎最后的结果,无关乎爱情的成败,无关乎是否会有废墟砾石,无关乎会有伤心和痛苦,无关乎是否会得到他,无关乎以后对他的爱干涸枯竭,我的生命挥洒流淌,只因为我此刻正追逐着爱。
    上帝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但这种爱不是他那种爱,他爱自己更甚于爱别人,他的爱是自私自足的,他的爱是含有杂质的,他的爱是扭曲颤抖的,他的爱是充满棱角和尖刺的,他的爱是带有谎言的,只不过,他现在正因爱上别人而且也正被爱着而更爱自己,因爱而看到了生命的河水千里跋涉而来,只为留下壮丽和赞美,又逐渐拓宽奔向远方的薄暮,万物失去声响。他得到了救赎。
    他说,所以我爱他……
    我因这句话里奇妙的平衡而轻轻颤抖起来。
    灯光依旧灿烂华美,食物依旧美味可口,话题依旧轻松,面色依旧红润,眸子依旧明亮,嘴角依旧微抿着上扬。一切都很好,除了我喝得有点高。
    晨的怒气终究没有降下,小狐狸的眼睛满是疑惑。
    生活的轨迹又回到老路上。他们互怀心事地交换临别赠语,握手,微笑。
    我看着小指上的尾戒发呆。
    忍不住轻轻转动它。
    那个滥情的男人令人微觉不适,彷佛一枚烂熟的果子,诱人,终有一种令人不太愉快的即将溃败的先兆。晨望着带着昂云离开的龚礼,眼神变幻莫测。
    秋深鱼肥,为寻求生命的丰茂,终要涉过飘满菱荷的深水。
    呓语于黄泉之国,能否真的求得梦境久长?
    他悲悯地看着弟弟远去,另一方面是不是也在默祷他们的爱情早夭呢?
    酒劲上来了。我脚步踉跄地从他面前走过:“他做的是对的。”
    他忙上前扶我。
    “但你也做的很好。”
    “真的不错!”
    他转过头去,白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真实的,散发着淡淡温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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