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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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正厅中,烛火摇曳,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烛油味和霉味。
吕文焕双手反剪,负在身后,孤身孑影伫立在窗前,身形高大,却显得格外孤寂。
他身着一身残破的铠甲,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风霜和沧桑,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写满了疲惫和忧虑。
他时而神情恍惚,目光游离,望向窗外漫天飞雪,似在沉思着什么;时而拧眉沉思,黯然伤神,对从门外传进来的脚步声,竟似毫无所觉。
章忆菲轻咳一声,打破了厅内的寂静,拱手作揖道:“吕将军,小女子章忆菲,奉朝廷之命,前来襄阳……”
话未说完,吕文焕已然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疲惫而低沉,带着几分自嘲:“特使不必多言,我已知你来意。蒙古大军所向披靡,攻城掠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我奉朝廷之命镇守襄阳,六年来,屡遭挫败,损兵折将,如今孤城绝路,粮草断绝,军心涣散。朝廷对我早有猜疑,怕我手握重兵,背叛大宋,非但不肯派兵支援,还克扣粮草,断我后路,实在令人心寒。长此以往,襄阳城焉有不破之理?此次你前来,无非是奉朝廷之命,削我兵权,交还虎符。”
说到此处,他仰头一声长叹,摇头苦笑道:“襄阳城一旦被破,我身为守将,终究难逃一死,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被朝廷问罪处死,横竖都是死路一条。罢了,守天下者,能者居之,这将军之位,我也早已坐够了,你既然来了,便拿去吧!”
章忆菲轻摇螓首,浅笑道:“吕将军言重了!世人皆知,若非吕将军率兵死守襄阳六年,大宋江山早已不保,蒙古铁骑早已踏破中原。朝廷对将军的忠心,也是深信不疑的,是以吕将军不必多虑,小女子此行,并非为了削夺将军兵权,而是为了另一件要事而来。”
吕文焕沉默片刻,缓缓转过身来,先是瞧了欧阳志远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章忆菲身上,眼中满是疑惑:“哦?既然并非为此,那么特使为何而来?如今襄阳城已是死城,除了投降,别无他路,朝廷难道还有其他办法,能解襄阳之围?”
章忆菲目光一凛,沉声道:“听吕将军此言,莫非是心中已然萌生了投降之意?只是碍于自己乃是大宋将领,若是主动投降,难免会落得个通敌叛国、遗臭万年的骂名,是以这才一再犹豫不决?”
吕文焕愕然一愣,摇头道:“特使误会了!我并非此意。不知特使是否有万全之策,可保大宋江山不为异族鞑子所破?若有,纵教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章忆菲轻摇螓首,叹道:“小女子虽无妙计以安天下,却也知,大难当前,唯有以身报国,方是我辈所为。须知守得云开,终见明月,吕将军万万不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吕文焕沉默半晌,缓缓躬身,满脸愧色道:“特使所言极是,是我志气短了,惭愧,惭愧!”
章忆菲抬手指了指窗外,轻声道:“吕将军固守襄阳六年,看遍了城墙的箭孔、弟兄的尸骨,该知这城池,不仅是大宋的屏障,更是万千将士用性命守住的家国根脉。小女子不敢揣测将军心思,只知这乱世之中,投降便是万劫不复,唯有坚守,纵使拼至一兵一卒,也能留得一份忠义,不负弟兄们的鲜血,不负大宋百姓的期盼。”
吕文焕顺着她的手指望向窗外,只见漫天飞雪正落在远处残破的城墙上,落在庭院中那株被刨去树根,却依旧屹立的银杏树上。
风雪卷着院外的枯枝碎屑,轻轻拍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厅内的烛火骤然摇曳了几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添了几分压抑的沉寂。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沉重而稳健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穿透风雪的力道,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死寂。
一道洪亮的声音随即响起,带着几分威严,穿透风雪:“更寒夜静,风雪漫天,吕将军尚未就寝么?”
话犹未了,厅门被一股劲风轻轻推开,漫天雪粒随之卷入,烛火剧烈晃动了几下,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已踏着积雪,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腰间挎着一把长刀,刀鞘古朴,却隐隐散发着冷冽的寒气;周身裹挟着风雪的寒气,身形挺拔如松,哪怕一身黑衣沾了雪渍,也难掩那份久经沙场的沉稳与压迫感。
吕文焕脸上露出一抹客套的笑意,上前两步,拱手道:“哦!是南宫大侠到了!”
来人正是义士营的统领——“江南大侠”南宫毅将!
南宫毅将刚及知天命之年,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风霜与刚毅,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稳与果断。
他略微发白的胡须,显然已有数日未经修剪,杂乱却不失豪放,粗犷的面容之上,没有丝毫疲惫之色,反而透着一股昂扬的斗志,站在那里,不怒自威,颇有几分大将之风。
南宫毅将的侠义之举和英雄事迹,早已传遍朝野,欧阳志远对他心生仰慕,神交已久,一直渴望能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大侠,如今终于得以一见,不由得又惊又喜,激动不已。
过得片刻,欧阳志远才缓缓缓过神来,连忙快步上前,拱手恭声道:“小生庐陵欧阳志远,久仰南宫大侠侠义之名,心中仰慕不已,矢志效仿南宫大侠,先人后己,以身报国,守护我大宋江山。”
南宫毅将目光微微一动,仔细瞧了欧阳志远一眼,见他身着青色长裘,面容俊秀,气质儒雅,腰间佩剑,俨然是一介文弱书生。
他轻轻笑了笑,语气平和地说道:“自古以来,报国之志,人皆有之,投笔从戎者,亦大有人在。但征战沙场,终究不是儿戏,刀枪无眼,生死难料。阁下乃是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通武艺,如何冲锋陷阵,与蒙古鞑子浴血搏杀?”
语气之中,并无嘲讽之意,只有几分善意的提醒——自古以来,战争最是残酷无情,如此一个饱学之士,白白葬身沙场,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欧阳志远挺了挺胸膛,眼神坚定,正气凛然道:“家国朝夕不保,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堂堂男儿,昂藏七尺之躯,若是苟且偷生,畏惧战乱,不敢挺身而出,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我虽不通武艺,手无缚鸡之力,但我饱读兵书,略懂兵法布阵之道,纵然不能冲锋陷阵,也能为守襄阳、抗蒙古,出一份绵薄之力。若能上阵杀敌,以身许国,纵然一死,又有何惜?”
这一番话,义正辞严,字字珠玑,掷地有声,既有对家国的赤诚,又有对乱世的愤慨,尽显文人的风骨与担当。
南宫毅将眼中闪过一丝敬佩之色,微微点了点头,赞许道:“好一个”纵然一死,又有何惜”!阁下虽为文弱书生,却有如此家国情怀,如此风骨,实在难得。若是大宋多一些阁下这样的人,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吕文焕见二人相谈甚欢,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插口道:“南宫大侠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南宫毅将目光转向吕文焕,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缓缓说道:“确有一件要事,想要向吕将军禀报。今日午后,城中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身着青衣,形踪诡秘,行事谨慎,专挑偏僻街道行走,遇人便避,不肯与任何人接触,形迹十分可疑。在下心中不安,便派遣了三名手下高手,前去盯梢,欲探究竟,看看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会在此时潜入襄阳城。可时至如今,那三名高手却一去不归,音讯全无,料想多半是凶多吉少,遭遇了不测。”
吕文焕目光掠过一丝惊诧,讶然道:“哦?竟有此事?”
南宫毅将目光沉凝,道:“想必是将军忧心于当前局势,事务繁忙,并未听闻。”
吕文焕点头叹道:“确是如此。”
欧阳志远心中猛地一动,暗暗忖道:“南宫大侠所说那三名失踪的高手,莫非正是桃林之中,与赵虎同归于尽的黑衣人?看来,赵虎并未说谎,他确实是曾经潜入义士营,却不知南宫大侠是否知晓羊皮血书之事?”
他嘴唇翕动,正欲开口,却突然感觉到有人轻轻扯了扯他左边的衣袖。
他转头望去,只见章忆菲脸上神色凝重,轻轻眨了眨眼睛,似是示意他不要多言。
欧阳志远猛然醒悟,想起入城之前,章忆菲曾经反复叮嘱他,进城之后切勿多言,不可擅自提及桃林之事和羊皮血书,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他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只能按捺住冲动,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神之中,难免露出几分异样。
南宫毅将久历江湖,阅人无数,心思何等敏锐,一眼便察觉到了欧阳志远的神色变化。
他眉头微蹙,目光在欧阳志远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一旁神色平静的章忆菲,不动声色问道:“这位姑娘是?”
吕文焕心中一紧,连忙抢先答道:“哦,这位是章姑娘,乃是从京城而来的远方亲戚,受家中长辈所托,前来襄阳打听战事消息。”
章忆菲心中知晓吕文焕的顾虑,也不戳破,只是微微屈膝,对着南宫毅将行了一礼,声音清丽:“小女子章忆菲,见过南宫大侠。久仰大侠侠义之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南宫毅将点点头,忖道:“瞧她身着华贵,气质出尘,眼神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锐利,举手投足间,隐隐带着几分官宦世家的气度,绝非寻常女子。吕将军有意为她遮掩,想必另有隐情。”
他目光望向吕文焕,缓缓道:“吕将军,如今襄阳城被蒙古大军团团围困,孤城绝路,人心惶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军心大乱。那青衣人形踪可疑,说不定是蒙古派来的密探,目的便是潜入城中,打探军情,或是暗中勾结城内奸佞,里应外合,攻破襄阳城。如今我的三名手下失踪,此事蹊跷得很,还请吕将军下令,全城搜查,务必找出那个青衣人的下落,查明此事的真相,以免留下后患。”
吕文焕沉吟片刻,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缓缓说道:“南宫大侠所言极是,此事确实蹊跷,若是处置不当,当真会留下后患。只是如今城中将士大多饥寒交迫,早已身心俱疲,若是强行下令搜查,难免会引发不满,反而给了蒙古大军可乘之机,此举怕是不妥啊!”
南宫毅将目光闪烁,欲言又止,神情竟似有些怪异。
吕文焕缓缓转过身子,目光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户望着庭院里的那株银杏树,没来由地喟然一叹,轻声问道:“南宫大侠可还记得,你率领数百名江湖好汉押运百石粮草前来支援,是在什么时候?”
南宫毅将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会心一笑,似是被勾起了某些美好的回忆,缓缓道:“其时当值深秋,正是银杏叶落时节,庭中这株银杏树,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炫丽夺目的金光,就像是镀上了一层层黄金。每当微风拂起,便有数片小扇子般的树叶飘落枝头,如同金色蝴蝶翩翩起舞,令人深深陶醉于浓浓的秋意之中。”
吕文焕似有满腹无奈和惆怅,苦笑道:“花谢与叶落,本有复始轮回。可是这株银杏树却等不来它花开的季节,树叶落尽之后,便匆匆枯死了。城中将士众多,粮草早早便已断绝,唯有以花叶为食树根裹腹,这株银杏树自然也难以幸免。怕只怕,襄阳城不出数日,便即沦陷……”
南宫毅将眉头紧蹙,黯然半晌,沙哑着嗓子道:“时辰已然不早,吕将军好生安歇,在下先行告退。”
随即向章忆菲和欧阳志远二人拱手一揖,再不说话,转身大踏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