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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9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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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冬大雪,窗棂边积了厚厚一层雪。
    空气中隐有暗香浮来。
    展眸望去只见院中梅花凌然,寒梅覆雪香气依旧。
    萧忱看了许久梅花,只觉得手脚都没了热气儿,成了捂不热的冰坨。
    “哎呦,殿下您这身子怎么好吹冷风。”崔嬷嬷本是来送每日汤药的,正巧看见这祖宗作践自己。
    崔嬷嬷不由分说拿了厚重狐裘大氅给他披上,萧忱抬手示意自己来。
    “殿下不是递了折子要进京贺陛下千秋节吗,合该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陛下是心疼殿下的。”
    萧忱垂眸,纤细修长的手指梳理着狐裘大氅垂下来的流苏配饰。
    崔嬷嬷见状也不再言语,看着他喝了药才出去。
    ”咳咳。“萧忱呛了口风雪,他迈步到庭中,身子弱走的也慢,站定的时候肩头已经有薄薄的一层银霜。
    伸手折了寒梅一支拢在怀里。
    这座温泉行宫他住了五年,也做了五年的病秧子,顿觉无趣,突然就不想如某些人的意了。
    回京之事早已吩咐完毕,崔嬷嬷打理很快,出行就在三日后。
    温泉行宫作为皇室行宫,从前先帝每年冬都会携嫔妃来此,因此距离京都不远也不近。因燕王身子不好回驾仪仗在路中走了十日才望见汴京的城关,此时距离明帝千秋节只有半日。
    萧忱靠着引枕假寐,连日赶路身体终归是有些吃不消,脑袋昏昏沉沉,那些他不愿意想起来的纷纷塞进脑海,搅得他难受欲呕。
    帘外传来一阵喧闹,马蹄声如雷,急且近,人数不少。
    仪驾的马受了惊,狂躁不止。
    陈钊只能紧急勒了马,车内难免颠簸。萧忱扶着车壁压下胸口那股淡淡的欲呕之意,恹恹掀眼。
    幕帘被风吹的卷起,骏马擦过嗬出的热气仿佛就在脸颊边。马上之人身量颇高,银白轻铠着身,身姿随着骏马行进起伏,文武袖摆动间暗纹若隐若现。
    那人侧眸看来,萧忱呼吸一滞。
    “方才惊了马,殿下无碍吧。”陈钊很是紧张。
    萧忱如梦初醒淡声吩咐继续走。
    暮鼓响过三声,宫廷上了晚灯。
    皇帝问”燕王还没到?“
    大太监汗如雨下,一个时辰皇帝便询问了三遍。
    ”还没,殿下身体许是吃不消路途辛苦便慢了些。“
    方才皇后的人轮番过来询问,他都给打发了,只是此时更漏已满离开宴的时间近的不能再近了。
    ”罢了,先去吧。“
    众臣都已经入席,见圣驾皆跪伏。
    王皇后今日盛装头顶凤冠,雍容华贵,弯腰见礼。
    却见皇帝自她面前走过落座,抬手让臣起身。
    王皇后脸上挤出一抹笑,端端正正的坐在皇帝身边。
    太子的位子在皇帝的下首,还有一张桌案与之并列。
    王皇后眼神像淬了毒一般怨恨。
    皇帝余光扫了皇后一眼便不再看,翘首以盼门口。
    众人坐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却始终不见皇帝吩咐开宴,心里正纳闷。
    直到戌时钟声敲响,宫门层层传信,皇帝的眼里才闪过一丝光。
    “燕王为陛下贺寿!”
    极乐殿大门拉开,风雪涌入殿内,萧忱就站在门外,背后是黑沉下来的天幕,正纷纷洒洒的落雪,面前是灯火辉煌的极乐殿,萧忱披着一件狐裘大氅,头发用一指宽的布带束起来,凤眸微弯,唇角勾着一抹笑,晴光映雪般明朗。
    王皇后手中的酒盏哐当一声摔落在地,四分八裂。
    太子眸光一亮“阿忱!”
    萧忱对着皇帝行跪拜大礼“不孝子萧忱恭祝父皇千秋万岁。”
    皇帝激动连连,亲自下去扶起燕王连声道好。
    “见过母后。”再向王皇后行礼。
    王皇后侧身,有些不自然“燕王起来吧。”
    萧忱的位子安排在皇帝的左手边,与太子平齐。
    萧忱眸子动动,望向直起身殷切看向自己的胞兄,一阵咳意袭上喉咙。咳的他撕心裂肺,面上泛起一抹红。
    萧慎起身“你这身子还不见好吗?怎么咳的这般狠。”
    皇帝看他二人的眼神平淡温和。
    “谢皇兄关心。”萧忱稍稍避开触碰,扬起一张漂亮宛若神诋的脸,笑意清浅“想是回京有父皇龙气照耀,这病倒是比以前好多了。”
    王皇后的笑僵在脸上,袖袍下的指尖紧紧掐住手心。
    “京中气候不同于温泉山庄,燕王若有需求尽管提才是。”
    皇帝轻咳一声打断”好了,人齐了开宴吧。“
    萧忱手捧着酒盏润唇瓣,心不在焉。
    王皇后只觉得瞧了一眼,心里就弥漫起一股无言的恐慌,手脚冰凉浑身泛起冷汗。
    ”皇上,臣妾不胜酒力先下去宽衣了。“
    刚转过花廊王皇后便惊慌焦急的抓住张嬷嬷。
    ”那个孽障回来了,他怎么不死在温泉行宫还回来做什!“
    ”想报复本宫?还是想夺走慎儿的太子之位!?“
    张嬷嬷瞧皇后越说越不得体,赶紧扶住皇后,沉声对身后的小宫女道”皇后娘娘醉了,还不赶快回凤仪宫准备。“
    待得身边无人,张嬷嬷扶着皇后进了一处空旷无人的侧殿。
    ”娘娘糊涂。燕王再如何也是从您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母子连心,当初娘娘已经错了一回。。。。。“
    王皇后冷眼打断她的话”这个孩子从小就争强好胜,与我不亲。太子之位分明已定他却要再生波澜!这个贱种,这个贱种痴心妄想,拖着一幅病怏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归西的身子,他还想坐上东宫乃至皇位吗?!“
    张嬷嬷恳劝“燕王再如何也与娘娘是母子,与太子殿下是同胞兄弟。就算殿下坐上太子之位受益的也是您也是王家啊。”
    王皇后一把推开张嬷嬷,面目狰狞“闭嘴!太子之位只能是我儿的。他想都不要想!”
    见劝说无用,张嬷嬷只好闭嘴,外面眼线众多,皇后再说出什么狂悖之言被人听去可就不好了。
    “奴婢扶娘娘回去吧。”
    小轩窗外,清冷月影将庭中竹影打在清瘦的人身上。萧忱拢了拢披风,笑得嘲弄。原来自己的亲娘一直是这么看自己的,也是,一个能狠下心对自己亲儿子下毒手的母亲,他还对她抱有什么期望,指望她有朝一日良心发现痛哭流涕悔恨不已吗?
    可笑。
    崔嬷嬷寻过来,见他寂寥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
    “殿下仔细着凉。”
    萧忱目光落在树枝上嗷嗷待哺的幼鸟。
    崔嬷嬷难过“宫内薄情人多,人情冷暖,殿下是伤了心。”
    太液池边水波粼洵,水纹印在脸上身上,如沐月华。
    萧忱不想回宴席便到这僻静之处来,却不曾想也有人想到此处。
    耳边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太液池边的道路就这一条,与来人是定要碰上的,不知这路如何想的铺的甚是窄,对面来人要让难免会有接触,他不喜欢旁人有接触,便想着原路返回另寻道路。
    来人步伐甚是矫健,几个呼吸间就已经转过了遮掩视线的草木,俊容沐浴月华。
    萧忱知道有人来却不知来的是他。
    他换了衣裳不再是白日那般萧冷肃杀的铠甲,身量高大脸又生的俊,穿着滚边澜袍倒是平添了几分儒雅,就是那双桃花眼看过来时里面的火热让他无所适从。
    崔嬷嬷明显也是认得的,笑呵呵的问安。
    “奴婢给小侯爷请安。”
    霍靖眼里印着那道清瘦身影,笑意温和。
    “一别多年,殿下可还安好。”
    “白日军务在身扰了殿下仪驾,真是万分抱歉。”他说着抱歉,却没有半分愧疚的语气,灼灼视线快将他烧出一个洞。
    萧忱深吸口气努力压下越跳越快的心脏。
    “小侯爷无意冒犯,本王自是不会追究。”
    后方追来一个小宫女叫住崔嬷嬷说是下面人卸东西的时候打碎了宝物,让她赶着去瞧瞧拿个主意。
    崔嬷嬷有些为难,正想吩咐二等女史去瞧,便见小侯爷上前一步。
    “本侯也是要去宫宴的,嬷嬷如果不放心殿下。不如由本侯带过去?”
    崔嬷嬷本是不敢麻烦要拒绝,萧忱却先开了口。
    “嬷嬷去吧。”
    “长玹,送我便是。”萧忱垂下眼睫,抖如蝴蝶振翅。
    崔嬷嬷匆匆离去,这片寂静之地只留下二人。
    霍靖似笑非笑“原以为殿下在听完臣剖心之言以后厌恶臣,避臣如蛇蝎才不声不响去了行宫五年之久,大有此生此世都不再相见的架势。却不曾想原来殿下还记得臣的字。”
    呼吸近在咫尺,怀里手炉熏的手心发汗。
    “怎么如今又舍得回来了。”四目相对。
    萧忱招架不住偏首,色厉内荏“放肆!”
    “一别五年,殿下依旧只会这一句。”
    萧忱皮肤薄,脸被霍靖钳住泛着薄薄的一层胭脂色。
    萧忱恼怒挣开,捂着胸口咳嗽不停,脊背弯成一张弓。霍靖盯着他咳嗽不停的身子,袖子里的手指蜷了蜷。
    “霍靖当初是我对你不起,我同你道歉。以后还是同从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吧。”
    霍靖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火,揪着萧忱的胳膊把人扯到怀里,恶狠狠道“殿下轻轻揭过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可惜我霍靖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太液池虽然僻静但是今夜人多保不齐有人转过来瞧见,他不敢赌。
    “松手。”
    嘶——
    脖子被咬了一口,痛的萧忱浑身泛起冷汗。
    霍靖眼睛发红,唇齿还带着丝丝血迹,足见下口之狠厉。
    “五年了。”脖颈处的声音闷闷,萧忱眼睛挣得大大仿佛失去了焦点“萧忱你没有心。”
    回到宴会之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果没有大氅下脖颈处传来的疼痛。
    他看着霍靖意气风发同同僚吃酒说笑,看他有些醉的迷蒙眼神,看他摇摇晃晃起身同皇帝请辞。
    从头到尾没再给他一个眼神。
    萧忱陡然一惊回过神对上皇帝担忧的眼神。
    “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先回去宣太医来瞧瞧。”
    萧忱捏着杯子展露笑容“儿臣无碍,儿臣祝父皇千秋万岁。”
    宴席散已经快到亥时。
    今日吃了几杯酒,酒气上头熏得他昏昏欲睡。
    蹬了鞋躺在榻上,脑中不自觉的反复响起霍靖的话。
    外面下起了雪,和着绵绵松软的雪声,他入了梦境。
    “听说皇后娘娘又呵斥燕王了。”
    “娘娘对燕王真是严苛,对太子殿下就和蔼很多。”
    小宫女的交谈越来越远。
    十二岁的萧忱缩在假山洞中,怀里是撕得破烂的花灯。他眼睛红红,越想越难过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
    洞外边有人踩响了枯枝,萧忱捂住嘴放轻呼吸,戒备的盯着洞口。
    等了半天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便松了口气,正要低头看怀里的花灯。
    一只胳膊从洞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了进来。
    “捉住了!”
    萧忱茫茫然被拖了出来,脸上身上都沾在灰尘,唯独一双眼睛呆滞着睁得大大的。他听见少年扫兴的啧了一声“还以为是只兔子。”
    他转动眼睛,眼前的少年比他要高半个头,少年人的身量精瘦。桃花眼里满是百无聊赖,脸虽然没张开颊边还有些软肉但不难看出很俊。穿着松竹绿的锦袍,嘴里叼了根草。
    十三岁的霍靖。
    霍靖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往前一步,蹲下捡起掉在地上的花灯。
    “你做的?”
    没人回答他,霍靖自顾自说话“做的还不错撕了干嘛。”
    ”哎你。“霍靖呼吸一滞,喃喃”跟兔子也差不多哦。“
    霍靖举起花灯”别哭了,我给你修一下。“
    ”你会修?“萧忱声音嗡嗡。
    ”那肯定。。。。来跟我走。“
    岁月更替,寒来暑往。
    萧忱已经十八了。
    朝中已经有言官说是要给二位皇子选妃,繁荣皇室。
    萧忱坐在书案前,神游天外。
    他还不想娶妻,前几日父皇也问过他和皇兄,他是不想的可皇兄显得很高兴,母后便问皇兄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便想是不是自己也同意选妃母后也会这么高兴的问他。
    于是他去找了霍靖,同他讲自己心中所想,谁知道霍靖就恼了,半个月都不曾进宫来找他。
    啪嗒——
    萧忱打了个抖,定神一看桌案上多了一包豌豆黄。
    霍靖抱着胳膊靠在窗棂边,嘴里咬着狗尾巴草,慵懒散漫。
    庭院里的那颗梧桐高大繁茂,花香清淡悠长。清明时节快过了花都打着旋的往下落。
    霍靖的肩上都沾了一两朵。
    萧忱鬼使神差伸出手要帮他摘下,霍靖反应迅速抓住他的手腕,眼里印出一抹雪白,眼神上移摄住他”做什么。“
    ”肩膀上。“萧忱撤出手,指指
    ”干什么劲那么大。“
    霍靖弹掉肩膀上的花,再抬头脸色一变,抓住他肩膀”萧忱,你流血了!“
    拭了一把鼻子手上果不其然一抹红。
    ”应该是天气逐渐暖和了,体内燥郁。不妨事。”
    “这段时日你倒是经常病,让太医看看。”
    萧忱摆手去找帕子,一块带着梅香的帕子捂在了鼻子下。
    两个人隔得很近,虽然一个窗内一个窗外,但是霍靖的上半身已经倾斜进来一只手捏住肩膀控制住他。
    四目相对,心跳如鼓擂。
    霍靖骤然醒来,在黑暗中无言盯着床顶,胸膛急剧起伏,梦里心动难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
    许久不曾梦到以前了,今日或许是见到了故人沉寂的心便又跳动起来了。
    他喝多了酒灼烧感从胃里一路蔓延到喉咙,他需要水。
    赤足下床,就算在暗无一灯的室内他依旧如履平地。
    对着壶口尽饮才勉强缓解烧心灼肺之感。从前他是从不这样的,只是五年前心绪烦乱吃多了烈酒坏了胃自此便落下了这个毛病。
    一瞬间福至心灵,霍靖拉开门天边正泛着鱼肚白。
    已经寅时了,墙外的更夫打了五更,天就要亮了。
    萧忱实在不胜酒力,昨晚不过饮了三杯酒便睡到了巳时。
    崔嬷嬷领着小女使们进来伺候。
    “昨夜殿下醉酒回来便睡下了,奴婢也不敢擅自做主。现下已经备好了香汤。”
    萧忱褪下外裳递给崔嬷嬷,崔嬷嬷眼尖瞧见他脖子上的红,大惊失色。
    “殿下,殿下。您脖子上是怎么了?”
    萧忱抬手捂住,一瞬间有些难堪,搪塞道”昨夜走在草木间想是招了什么虫,不碍事。“
    ”哎呀那怎么成,快让奴婢看看。“
    ”真没事的嬷嬷。“萧忱再三强调,拿起衣衫慌乱的冲进了浴房。
    出来的时候就见案几上放着太医院的白玉膏。
    咬着牙将霍靖骂了千万遍。
    昨日宫宴见过燕王心绪起伏太大,王皇后便病了,一病不起,太医进出坤宁殿已有三五天了。
    张嬷嬷伺候着,听着王皇后病的昏沉说的那些呓语。
    太子来过,她不敢让太子进来侍候,若是太子得知皇后做过的事,一切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今年庄稼收成好又无天灾,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元宵灯会也就办的争奇斗艳,十分盛大。年关国母病重宫内虽也放灯,却没有民间那般盛大,此次元宵皇帝开恩携二位皇子登临奉天楼与民同乐。
    萧忱着件豆青宝象纹滚边宽袖澜袍,手里掂着狐狸面具。
    ”殿下不去吗?“
    陈钊望着奉天楼上。
    “不去。”
    萧忱把面具扣在脸上,融入人潮。
    时辰到了,奉天楼上皇帝同太子一起出席,街上人潮涌动,萧忱便和陈钊失散了。
    他没想到人潮这么庞大,他在其中像皮球一样被挤来挤去,接连被触碰心中涌起一股燥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准确的扣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人潮外挤去。
    手掌宽厚温和,他知道了是谁。
    在灯火阑珊处停下,霍靖没带面具,俊朗的脸半明半寐。
    心又开始急速跳动了。
    但是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
    元宵花车游行到了这条小巷外,借着光,萧忱才看清霍靖风尘仆仆的脸,以及那双带着水光的眼。
    是泪吗?
    霍靖一把搂住他,搂的很紧。
    ”为什么当年不告诉我。“
    萧忱渐渐平静下来”你都知道了。“
    ”如果。。。。如果你没有挺过去。。。。。我该怎么办。“
    萧忱眼中仿佛被血色弥漫又回到了那天,耳边不由自主响起当年的所有的声音。
    ”陛下,燕王所中之毒已有半年之久,唯有下猛药才能保住性命。“
    ”能有几成把握。“他听见父皇问太医令。
    ”不到三成。“
    那时他已经时常呕血,面如金纸。不肯再见霍靖,恳求父皇把他挪到温泉行宫去,在行宫喝下了那碗药。
    之后就是大片大片的血色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三天整整三天吃不下饭,连日高烧呕血呕到形销骨立,浑身的疼痛让他现在想起都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我怕。。。。挺不过来叫你空等。“声音轻的风一吹就散了。
    萧忱取下狐狸面具扣在霍靖脸上”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不好看。“
    ”你才是狐狸才是,我怎么挑了这么个面具。“
    霍靖的头在萧忱怀里蹭,抬起头时唯有眼眶红肿。
    ”跟我走。“
    ”作甚?“
    ”去我家吃酒酿。”
    萧忱顶着霍靖他娘打趣的目光吃下了一整碗的酒酿。
    好甜。
    老侯爷三年前就走了,宁伯侯府就只有霍靖同他母亲在。
    “殿下吃了酒酿今年一整年便要交好运的。”霍夫人看他的目光和蔼慈爱。
    “谢谢。”萧忱有些恍惚。
    差不多戌时,霍夫人便推辞说自己困觉便先回去歇着。
    只有二人在屋内,缠枝纹的灯罩里火苗摇曳,铜首炉飘着淡淡香烟。几日前大雪便停了,可天气还是冷院子中的冰雪还未曾消融,月光一照一片晶亮。
    霍靖手撑着脸歪头问他,眸中映着萧忱潋滟如春水的脸。
    “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萧忱揉揉肚子,脸蛋红扑扑“还可以吗?”
    酒酿也捎带点酒味,连吃三碗瞧这位就已经有点醉态了。
    “我故意问的。”霍靖摁他鼻头“时候不早了,回房歇着?”
    三碗酒酿虽然不至于让他醉倒但是也稍微影响到了他的思考。
    萧忱木着脸迟钝的点头,嘴里一边嘟囔一边往前走,脚没迈过门槛身子晃荡眼看便要摔倒,腰间横梗了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后背贴着温热的胸膛。
    霍靖低笑,打横把人抱起来,稳稳当当走入夜色。
    萧忱不愿意躺下睡觉,非要站起来,眼睛盯着霍靖书案上的那盏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兔子灯。
    ”兔子灯。“
    霍靖竟然有点羞耻,赶在他之前先一步拿到,藏在身后。
    萧忱不满意,指着他背在身后的手,边说边比划。
    ”以前我也有一盏兔子灯的,它坏了修不好了,我放在宫里的但是有一天就找不到了。”
    语气落寞,之后一头栽倒床上睡了过去。
    霍靖心里酸涩把灯从身后拿出来,低声自语。
    “不是,修好了。”
    萧忱翻了个身,念叨着兔子灯。
    “还能修好吗?”
    十二岁的萧忱蹲在十三岁的霍靖旁边看他捯饬。
    霍靖勉强把碎片粘在一起糊在骨架上“没办法,撕太碎了。”
    “算了,修好了也没人要。”
    之后萧忱都忘记了他把那盏破破烂烂的兔子灯放到哪里去了,自然也就没找到。
    ”今夜宫外好生热闹,漫天的彩灯。“
    ”可惜咱们不能亲眼瞧瞧外面的热闹,听说陛下带着太子和燕王一同上了奉天楼。。。。。。“
    王皇后立在窗边。
    她大病一场,病愈后整个人削瘦一圈。
    神情木然魇住般嘀嘀咕咕。
    一晃阳春三月,往年多次请求帝王才肯开设的春狩,今年一反常态由陛下提出让众臣准备。
    开了春萧忱的身子也不再那么畏寒,皇帝自然也把他添在其中。
    草长莺飞,春光明媚。
    萧忱在车中枯坐无味,便支起了车窗,就着林间斑驳的阳光看起了书。
    笃笃——
    霍靖驱马在他身侧,举着手屈指敲响了车壁。
    萧忱抬头,笑问“怎么了?”
    霍靖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裹的点心递进去。
    “豌豆黄。”
    方正澄黄的小糕点,躺在萧忱白嫩的手心。
    “方才路过瞧路边有卖的,虽然不比荣生堂的精致路上偶尔尝尝也可。”
    “你慢慢瞧,我去前边。”
    霍靖今日伴驾,穿着褚红箭袖骑装,英姿勃发。
    萧忱心想这样好的儿郎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
    春狩圈地就在京郊七十里地的围猎场占地约有百亩。从前先帝酷爱狩猎,大肆圈地做围猎场下榻之处也修建的富丽堂皇,先帝去世之后皇帝便废止了其余圈地只留下这一处作为皇室狩猎的地方。
    皇帝同太子都换了骑装,汴京不禁女子骑射春狩也有王公贵女随同,便连皇后也是一身骑装坐在马上。
    望着广袤的猎场,太子胸中激荡。
    “今日儿臣定要猎下彩头给父皇。”
    说罢便如离弦之箭扎入林中,东宫属官浩浩荡荡跟在身后。
    “好春光,燕王要不要下场一试?”
    霍靖就在皇帝身旁,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依旧是灼热的。
    萧忱的余光总是不自觉的落在他身上。
    皇帝骤然询问,萧忱收敛心神朝皇帝拱手。
    ”儿臣遵命。“
    萧忱虽然身子弱却不是不能骑射,相反他的骑术十分高超,崎岖的坡路都如履平地。
    林中树木高大,树盖浓郁,就连阳光也只能从缝隙中透进来。
    萧忱勒马,听见草间婆娑隐有活物。
    张弓搭箭,箭矢将活物钉在地上,尾端的箭羽尤自颤动不停。
    萧忱翻身下马拨开草木便瞧见射中的是一只灰毛野兔,正待弯腰拾起却听身后有破风之声。他急速朝旁边翻滚才堪堪躲过,胳膊被箭矢擦出血线,伤口附近的锦袍一片赤红。
    惊愕的眼里倒映着一抹靛蓝。
    王皇后没有放下弓,从箭囊里抽出箭,上弦。
    ”就那么恨我,恨不得让我去死。“
    ”对!“王皇后的箭对准的是萧忱的眼睛”一个死人是没资格肖想至尊之位的。“
    胳膊上的伤口颇深血流不止,萧忱的脸色也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眼中满是嘲弄”我从来就不想坐上那个位子,是你自己疑心深重。“
    ”竖子狡辩。“
    箭已离弦,破风声杀来。
    风驰电掣间,马蹄声奔踏如雷,从斜间冲出来一人一骑,直撞上王皇后的坐骑将她连人带马掀下的时候,另一道更快更响的破风声杀来,对着他眼睛的那支箭就在离他瞳孔咫尺之距被截下。
    霍靖翻身下马揽住萧忱眼里都是他胳膊上的血色。
    方才他跟随皇帝身侧见皇后独自一人策马往这个方向来,他心中便已警铃大作。立刻打马跟来,老天保佑差点儿他就又要失去萧忱了。
    ”长玹。“萧忱眼里映着霍靖。
    王皇后被撞下马疼的她五脏仿佛移了位子,挣扎起身咳出一口血来。伸手去够不远处的弓,摸索到四散的羽箭,再次上弦。
    这一次先没入血肉的一支箭来自她身后,穿过了她的肩胛。
    她一头栽倒在地上。
    是皇帝举着弓射出了那一箭,而旁边的马上坐着神色僵硬的太子。
    一切都完了。
    ”儿啊。。。。。“
    她无声张口。
    直到翌日,百官们才惊闻昨日围猎皇后和燕王受了猛兽冲撞受了伤。
    自昨夜开始进出皇后帐中的太医个个神色都不容乐观。
    太子立在帐外,嘴唇干裂,神色木然。
    皇帝一夜之间仿佛老了许多,鬓间都生出许多白发,神色苍凉。
    ”阿忱当年呕血是不是母后做的。“
    太子现在才理清楚一切,这一切给予他的冲击是巨大的,是违背他的认知的。
    皇帝沉默。
    ”阿忱不也是母后的儿子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捂着脸痛哭,他从只言片语之中也想得明白,无法自欺欺人。母后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太子之位,可是比起兄弟手足,太子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是我的错。。。。”
    哀鸣如折翼的鸟。
    “不是你的错,阿慎。是你母后同咱们一家走岔了。”
    萧忱还未醒,并且起了烧浑身烧得滚烫。
    那箭矢上擦了药不知是什么,太医院的太医进进出出,苦涩的汤药喂了一碗接一碗始终不见烧退,并且随着时间流逝萧忱的呼吸也开始困难,没过多久纤瘦的胳膊发了狂似的去抓挠自己的身子,红痕血色顷刻浮现在他白皙的皮肤上。
    霍靖使劲摁下萧忱的胳膊,疾言厉色”还没找出中的毒吗?!“
    太医被燕王方才的狂状吓住一时动弹不得,听见宁伯侯怒声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这毒太过古怪,臣臣一时探看不出来。。。。“
    ”啊!“萧忱剧烈的挣扎起来,霍靖差点摁不住。
    萧忱的眼睛猛然睁开,瞳孔涣散放大,瞳白被血色弥漫,狂状骇人。
    ”守禹!“霍靖唤他。
    血泪从眼角滑落,萧忱的神智不甚清明,骇人的眼睛机械转动,像是在与什么对抗俊秀的脸扭曲,他揽住霍靖一口咬上他的胳膊。
    长玹啊,真的好疼,疼的好想死。
    张嬷嬷给皇后擦完身子,跪在床前磕了个头。
    ”娘娘,奴婢有错,没按您的吩咐毁了这解药。“
    张嬷嬷拭了把眼泪”奴婢怕娘娘会后悔。“
    帐内灯火昏暗,油灯噼啪爆了一下,张嬷嬷仿佛陷入了往日。
    ”从前在王府二位殿下都孝顺娘娘,可是要说到最贴心的还是二殿下。那时候老太妃还在世陛下军务繁忙又不在王府,老王妃便时时奚落娘娘,觉得娘娘出身低配不上陛下。娘娘终日忧惧缠绵病榻的时候都是殿下亲尝汤药,每回奴婢进来都能看见殿下窝在脚踏上守着睡。娘娘那时候也是心疼这个孩子的不是吗。怎么一进宫有了权位之别就不是了。“
    ”二殿下所做的一切连奴婢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能被母亲多注意一点。奴婢有罪,却不愿娘娘一错再错。“
    霍靖拖住萧忱的头缓缓放在枕头上。
    方才太医下了药萧忱此刻正昏睡着。
    太医颤巍巍指着霍靖血流不止的胳膊。
    ”侯爷胳膊。。。。“
    霍靖不理,直道”解药可有法子没有。“
    ”看了箭矢上的药渍同僚们试了许多副方子才有了头绪,但是没有人试过不知能不能。“
    ”拿来,我试。“
    张嬷嬷求见了皇帝交出解药,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求皇帝能从轻发落皇后,之后便触了柱子救不回来了。
    “将此药分两幅,找人试过再给燕王服下。”
    太子掀帘进来,才短短一日,整个人便肉眼可见的削瘦。
    他扯住小太监的胳膊,看向皇帝。
    ”我试。“
    ”皇上!燕王退热了!“大内监方才得的消息,马不停蹄往皇帝这儿传信,差点累的他接不上气。
    皇帝豁然起身”哪里来的药。“
    ”是太医们配置出来的,小侯爷亲自试了药,过了半个时辰无事才给殿下喂了。”
    太子立在原地,眼睛盯着皇帝越走越远的背影不敢跟过去。
    皇帝不敢看病榻上的儿子,这种情形五年前他已经见过一次,不敢再见第二次。
    “你是好的。”皇帝拍拍霍靖肩膀。
    “可要什么赏赐?”
    霍靖眼里是床榻上的萧忱“臣只要殿下万事顺遂,福宁康健。”
    “朕贵为天子,坐拥四海。却连这都办不到。”
    虽是春日,外头阳光和煦。
    霍靖却分明觉得陛下苍凉如秋日落叶。
    萧忱意识混沌,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烁。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时候躲在梅园哭的自己。
    “为什么母后不喜欢我。”小萧忱哭得梨花带雨。
    他说“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喜欢自己的。人生在世能有一两个爱自己的人已经很足够了。”
    小萧忱睁着泪眼问他“那我呢?也有吗?”
    他嘴边笑意清浅温和,回答“自然也有。”
    小萧忱再问“在哪里?为什么现在不出来,如果我遇不到他,他还会等我吗?”
    他说“会啊,他是个很执著的人。”
    我在等你。。。。
    萧忱觉得有人在呼唤自己,但是意识仿佛有千斤重陷在泥潭里挣脱不开。
    他在说什么?
    小萧忱对他摆手越跑越远。
    又有人朝他走来,俊朗无双的面容,笑意吟吟的桃花眼,伸手攀了一支梅,朝他走来。
    满京都再找不出第二个的风华。
    是霍靖啊。
    霍靖在等他。
    眼睫颤抖像瘦弱的蝴蝶第一次挥动翅膀般缓慢。
    失焦的眼神好半天才聚焦起来。
    霍靖憔悴的脸悬在他上方,眼里的热泪落在他眨动的眼皮上。
    又凉又烫。
    ”你又丢下我。“
    意外频出的春狩结束了,反倒是朝堂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皇帝要废后了。
    不过这些事同他们二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又是一年清明,桐华观。
    萧忱环着手臂好整以暇,看面前高大的男人跪伏在三清祖师像前,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一般。
    ”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吗。“
    霍靖牵起他的手往外走”因为从前没有想求的。“
    ”哦?“萧忱缠他”现在有了?求了什么?“
    霍靖立在桐华下,满树淡紫飘摇,清香悠远,他记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在萧忱额上落下一吻。
    珍重又虔诚。
    “希望守禹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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