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约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是洛街还没建立的时候。
    我、慕萧还有越垃圾都是一个戏班的杂工。
    “等等，越垃圾？”这个名字诡异程度是四五号的一百倍，阿斯尔不得不打断一下。
    凤宛如吃了苍蝇。“就是袭击我们的那个。他的全名是越星渊。不过他人品太垃圾了，所以我都喊他越垃圾。”
    “……继续。”
    说是杂工，其实更像班主收养的孩子。那个时候我们之中最大的才十五岁。班主、戏子、加上我们，总共二十来人。
    戏班子叫“梨园”。据说名字已经传承了千年。
    我们是班主在各地唱戏时被捡到的，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我们被抛弃了。班主捡到我们，教我们唱戏。
    一群人，就推着一辆小车周游世界。
    “嘛，虽然说是周游世界，但其实也没去多少地方。”
    凤闭目，吐出半分感慨半分自嘲的话语。“我们还太小了。戏班子一半的人都只有十岁左右，还有不会走路的。怎么可能跑很远。”
    “你也是？”
    “是哟。我当时，大概……十岁左右？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多少岁。毕竟我是被抛弃的嘛。”
    那个时候真的很苦。
    没有钱，没有吃的，没有住的。身上的衣服是一个一个传下去。唱戏所获得的收入不比乞丐好多少。
    “所以，有一次，我就带着小弟去乞讨。他双腿被切断了。人对弱小天生具有怜悯心。”
    那一次获得的收入抵得上他们奔波一个月。
    我兴高采烈地捧着碗，对班主说，以后我们不要表演了，去乞讨吧？
    “结果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凤又笑道。
    班主说，做人要有自尊。如果连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别人又怎么能尊重你？我们不是没法行动了，我们有手艺，不靠手艺赚钱转而去乞讨，不是自轻自贱吗？
    现在我们的贫穷只是一时的。等大家都学会了，我们戏班子就成了。以后可以赚更多的钱。
    “你的目光不能放在眼前的碗里，而是要放到未来。”
    凤老气横秋地复述完记忆里的话。“班主怎么想的，对一个小孩说这个？”
    小孩子是不会懂什么未来的。但班主是养育他们的人。班主生气了，孩子们自然不会再去做。
    凤回忆起那段往事，莫名感到一股必然的触感。“现在想来，分歧从那时就开始了吧？”
    人的性格由什么决定？
    一部分先天，一部分后天。
    班主作为支撑起一个大家庭的老人，他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因此，他注意不到暗处悄然变化的众人。
    “我很后悔。”凤说。
    “如果不是我想出了那个馊主意，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金钱的力量是恐怖的。
    尤其是当一群人穷到极致时，眼前突然有了赚钱的途径。
    如果唱戏没有乞讨赚钱，为什么不去乞讨？
    于是，只是安分了几天，就有人带着残疾的孩子再去乞讨了。
    他们乞讨完，买了大肉包回来。
    肉包真的非常非常香。
    没去的孩子们都心动了。
    【想吃吗？跟我一起去工作吧？有很多很多钱哦。】
    说出这句话的，是戏班里的一个戏子。他是在家破人亡时求班主收留的。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话不多且老实的人。
    他或许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是想让大家的生活更好一些。
    然而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乞讨一次，会有怜悯的人。
    乞讨两次，会有钱收。
    乞讨三次、四次乃至更多次，人们的目光就不会再放在他们身上了。
    渐渐的，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卖惨。
    影响市容。
    每次都看见，晦气。
    到手的钱越来越少，他们却已经习惯用钱买肉的生活了。
    一旦习惯了“有钱”的生活，再回到“没钱”的生活，就忍不住发疯。
    怎样才能继续赚钱呢？
    就变得更让人同情一点吧。
    一切都在班主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
    空荡荡的袖口拖在地上的长度更长了。
    风中总是传来血的味道。
    不小心摔伤了？
    被野兽袭击了？
    有异种攻击我们的车子？
    最后，戏班里开始死人了。
    最开始，是我们之中最小的孩子。有一天，发现他的脸色青紫。掀开衣服一看，才看到人的指痕。
    “我那时才意识到不对劲。”
    凤带着阿斯尔爬过一个山坡。他们从海滩到这儿已经走了快十多分钟。这座岛很荒凉，树木透着一股死气，蚊虫野兽都很少。
    “后来班主把参与此事的人都赶走了。讽刺的是，班里的戏子们都参与了。结果，我们连唱戏都不成了。”
    那天班主把剩下的孩子们安抚好，自己跑到不远处的坡上哭。
    “你怎么知道他哭了？”
    “因为我后来醒了。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异种。异种自然会有些特殊的地方。”
    班主可能早就发现我的异常。
    他看到我，只是擦掉眼泪，朝我伸手。
    他向我忏悔。
    说自己没用。带不了大家过好日子。
    我就说，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带大家去乞讨，他们也不会学。
    班主注视了我很久，忽然问，小玖，你想接班吗？
    “小玖？”
    “我以前的名字。我排行第九。所以大家都叫我小九。不过九字太普通了，我就要求换一个，改成了玖。顺带一提，慕萧排第三。”
    所以他叫……
    凤意会地眨眨眼，继续说了下去。
    那晚之后，我就被班主带在身边。
    戏子们都被赶走后，日子更加不好过，不过好在平稳。
    我每天跟着班主唱戏、学字、跟着他去和老板们“谈判”，我跟着班主学了很多很多。
    但是不开张是没有办法赚钱的。
    有一天，班主被人打了出去，头破血流。他去找的老板是当地开剧院的。班主想在里面演出。可那个老板说，瞧瞧你们的穷酸样，连个像样的明星都没有。让你们进来，我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他说的难听。可是事实。
    没人喜欢看一个老古董唱戏。
    我憋了一肚子气，扶着班主朝他们怒视。
    那个老板忽然走过来，用扇子抬起我的下巴。
    小子，你长的不错。要不要来我这儿？保准把你打扮成大明星。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当然拒绝了。”
    我跟着班主回去。今日又是没有收入的一天。我们去翻了垃圾桶，从里面找了些东西回去。
    一路上班主都一言不发。他说，小玖，要不你去吧。
    我说，不。
    班主看着我。
    我会把班子带好的。迟早有一天，我会让大家都吃饱饭。
    “没钱虽然让人心痛。但看着兄弟姐妹们死的感觉更加恐怖。”
    “班主因为我的话，重新振作。我们和几个稍微大点的孩子分工。手脚好的，就先去给人做杂工。手脚不好的，就在家带孩子。我们也不开班了，就住在下水道里。大城市里的垃圾桶里可是有好多好东西哦。感谢大家都比较浪费。”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一年，靠捡来的钱和打工的钱，我们手上有了些存款。我以为日子快好起来了。可那个垃圾……”
    凤的愤怒不再掩饰。
    “他拿走了所有的钱，去换了个消息。”
    “消息？”
    “有关异种还有龙神的。”
    起初，那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是班主给他们讲的传说。
    传说，世上有龙神。龙神曾庇佑过先祖。龙神力量无比强大。它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翱翔天际。后来，龙神疯了。但它却仍旧给后代留下了宝藏。
    那即是龙神的力量。
    龙的尸身沉睡在大陆的最南方，是日与月最为接近的地方。
    凤冷笑道，“你能想象吗？在大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他竟然跑去寻找龙神。”
    越垃圾非常狡猾。
    他一开始并没有说龙神的事。而是给孩子们讲异种。
    长时间被欺凌的孩子们总会对力量向往。尤其在目睹一个半异种异化后，他们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更崇拜了。
    如果我们有这份力量，是不是就不会被欺负了呢？
    孩子们去问班主。
    班主却难以回答。在孩子们期待的目光下，班主思考很久，最后说，“如果我们有那份力量，可能会过的更好一些吧。”
    “还是我的错。”凤说。
    这件事我花了很久才想明白。
    为什么班主会那样讲。
    因为我。
    因为我是异种。
    班主很早就发现了。事实上，他很难不发现。
    当其他孩子们面色发黄，腹部囊肿时，只有我，皮肤白嫩，没有一点伤痕。孩子们总是饿得睡不着觉，他们更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是压榨出来的。只有我，始终精力充沛。
    我从未生过病。
    即使是班主，都有操劳造成的各种病痛。
    而我没有。
    所以，班主有那样的想法是正常的。
    他追求的不是力量，是孩子们的健康。
    在他眼里，异种可能会失控，但也可能不失控。像我，就从来没有失控过。
    除了身体比其他人好很多之外，我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于是他说了，“如果是异种的话，生活会更好过一点吧。”
    那即是又一场灾厄的开始。
    是人之欲造就了灾厄，还是灾厄造就了人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