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傀儡迷城 第十一章.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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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曦。”
混沌中,路沅听到了熟悉的声线,半梦半醒间依循本能睁开眼,面前是一个清俊的少年公子,正冲着她温柔地笑着。
“哥哥?”路沅,哦不,应该说是路曦,在她很小的时候,曾有一个双胞胎兄长,名叫路沅。
曾唤过无数次的称呼如今卡在喉咙里,难以发出,她睁大眼睛,忍不住抬手,想更近一点去感受路沅的面容,却发觉自己身上正穿着绛紫色的纱裙,豆蔻之年的身材逐步开始发育,包裹在精细制作的衣料里,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路曦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纤细的双臂停在半空,轻薄的广袖顺着滑倒臂弯之间,提醒着她如今正穿着女装,以女子的身份,还重新见到了自己的哥哥。
路曦的反应实在有些诡异,极不符合路沅心中对自家妹妹活泼性子的判断,心中纳闷,想了想这应该是因为昨天的事情还在跟他置气呢,眼中笑意更深,逗趣似的摆手在路曦眼前挥了挥,见她回神,顺其自然戳了戳她的脸上的软肉,一边感叹手感真不错。
可惜妹妹长大后就不似小时候那般和自己亲近了,搁往常,路沅这样的举动一定会引起路曦的恼羞成怒,不过嘛,那样的妹妹逗起来就更好玩了。
只不过这一回,路曦显然没什么兴致回应他。
“走吧,我带你过去玩一转。”路沅抓起她的手,兴冲冲地把人拉下床。
“去哪儿?”
“白云涧啊,你昨日不是还跟我说想去那边探险嘛!”
白云涧?!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名字。路曦几乎是瞬间想起了所有事情,手上的力道大得吓人,把路沅也给惊住了。
“不要!不要去!”路曦的面容白得吓人,一双眼睛要瞪出火花,抓住路沅的手背上青筋迸发。“求你,你不能去,你会……”
死的。
她说不出口。
“会怎么样?你可别吓我啊。”
路曦看着自己的哥哥,还是和记忆中一样的温暖,对她满心的信任,重来一次,她无论如何都要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反应从未像如今这般快。
“我想了一整天,还是觉得哥哥昨天的担忧没错,白云涧太危险了,单我们两个人还是不要去了。”路沅死后,路曦每日每夜逼迫着自己回忆他们在白云涧的每一处细节,她不敢忘记。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非得拉着哥哥去那玩耍,若不是自己不懂事,偷偷溜过去,路沅担心她出事,跟在自己身后,他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被蛇妖杀死。
纵使内心情绪已经到了决堤的边缘,但路曦没意识到,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稳的可怕,好似和平时毫无差别,这也让路沅误会,毕竟妹妹的情绪总是变化莫测。但路曦已经有好几次和自己提过想去白云涧了,况且不得不说,他也同样跃跃欲试。
“我们只是在外围转转,放心吧,哥哥调查过了,心里有数。”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那里被一只修行了几百年的蛇王占据,我们只要一经踏入就已经被它盯上了。
“如果你担心的话,我们就叫几个对那片很熟的护卫一起。”没用的,那大妖凭现在的我们根本无人对付,它的獠牙会刺破你的皮肤,注入毒液,你会被它粗壮的尾巴鞭打,被它一圈一圈缠绕,直到窒息,最后一口一口生生吞下去。
所以,别去。
求你……
路曦以为她能改变些什么,然而这一切只是又一次在她眼前重演一次罢了,她又要失去哥哥了……
蛇妖的身形占据了半个山头,抬起身子时阴影甚至遮住了阳光,它的肺部鼓起,发出震鸣,紫黑色的粗长信子露在外面,分泌的腥臭黏液滴在草木上,瞬间枯萎。
路沅和巨蛇颤抖在一起,但他从未朝自己这边看过一眼,他不能暴露他的妹妹。
“快动啊!动啊!”路曦眼睁睁看着血淋淋的现实,身体却纹丝不动。上一次是自己懦弱,什么都不敢做,只缩在草丛里直到哥哥被虐杀,那这次呢?
为什么她还是同样的窝囊,明明该死的是自己啊!
路曦绝望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改变命运的机会。
谁来,救救他们?
路曦已然分不清,这是她现在的想法,还是五年前的自己发出的求救。
茧洞内,包裹路曦的茧剧烈缩紧,像是某种号召,周围缠丝听其响应,扭曲、打结,凝聚成一条银白色的王蛇,朝沈苍肆袭来。
沈苍肆灵巧躲过,却不能贸然攻击,这些线链接着晏璃他们的神经脉络,斩错了,就完了。想用这样的方式限制自己吗?
呵。
他最讨厌被威胁了。
白色的阴线互相勾连,运动的时候牵扯着晏璃的各种反应,他却还能顾自镇定地在高处审视着沈苍肆的身影,玄色的衣料泛出彩色的光,因为面料紧致的缘故,偶尔能感受到他蓄满力量的肌肉,在黑色的掩护下,沈苍肆像一只华丽的豹,神秘又充满危险。
晏璃盯着沈苍肆和巨蛇的纠缠,在蛇怪匍匐前进,准备攻击时,他注意到了位于线蛇背部七寸处的缠结。
弱点。
很明显,沈苍肆也看到了。
他借助蛇妖过来时的力,踩着它的背轻轻一跃,绕至其身后,飞舞的黑发随着心中意念运转,化作凌厉的剑锋向其刺去。
剑修的强大在于,天下之物,只要他想,都能变成杀人于无形的剑刃。
寒冷的剑光在光下闪烁,穿透了蛇妖的身体,那么一只庞然大物就这么轻松的被一招秒杀,飞溅的鲜血蒸在路曦脸上,热气腾腾,散发着恶臭。
一抹清冷白色的身影施施然立在蛇妖面前,单手拔出长剑,抖了抖尖端的血迹,将蛇妖收回芥子袋中,往深处走去,看都没看躲在角落的路曦一眼。
可这一剑,却深深刻在了路曦心里。她记得,救下她的是玄天宗的横秋剑者——
沈苍肆。
白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但路曦总感觉他的背影似曾相识。虽然一个穿黑一个穿白,两人的气质也有不同,但在殷家救下她和晏璃的那个男人,和她的恩人好像……
殷家……
晏璃!
路曦想起来了,他们明明在殷家,那现在又是什么?梦魇吗?
她该怎么出去。
“下一次,可以不用考虑我。”
蛇妖被打倒后,散落在满地的丝线摸上去柔软无力,已经失去了生命,但谁也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遇到类似的危险。
“毕竟没有用还会拖后腿的家伙,就不应该留在这里。”晏璃盯着沈苍肆的眼神晦暗不明,他现在被绑在这吊着,毫无还手之力,竟还要被当成威胁沈苍肆的工具,心里莫名憋得慌。
“甚至,”晏璃稍稍侧头,微垂的眼睫颤动,像极了脆弱的蝴蝶。他的语气轻缓,尾音几乎听不见,姿态是沈苍肆从未见过的卑微。
“我死了你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晏璃一直相信,沈苍肆这样的人,会跟着自己走到这一步,无非是因为他能控制他身上的诅咒而已,然而,晏璃也知道,沈苍肆不会轻易受制于他,而自己现在,连脱困的能力都没有。
嘴唇被自己咬出血迹,可说话的对象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晏璃忍不住好奇,目光追随着沈苍肆的动作,见他仍在观察这里的环境,思考怎么把茧打开,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他从未想过,要让两人死在这儿。
晏璃经过两次背叛,心里早无法相信任何人,可是这一次,没来由的,他想试着信任这个人。
尤其是听到那句“你没必要一直揣度我的心思,我怎么想的,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不喜欢装。”
最后这句倒像在影射自己一样。
晏璃笑了,之前的脆弱荡然无存,嘴角勾起的弧度让清俊的面容多了一分从未展现于人前的疯狂和暗黑。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目光势在必得。
他不会告诉这个人,在蛇妖被击败的那一刻,他借机沟通到了路曦的神魂。
他只会说“可以不用救我。”
他更不会告诉这个人,对于某个藏在暗处如此戏弄他们的邪祟,他其实心底已经有了推断,他只会哄骗男人,静静地看他反应,若是结果令自己不满意,就连晏璃也无法预测自己会做出什么。
幸好,沈苍肆没让自己失望。
晏璃主动忽略了,自己对男人生出的那几分超过利用范畴的在意。
梦魇中,路曦重新穿回了男装,作为路沅继续生活。母亲自哥哥死后,精神逐渐出了问题,整日恍惚,当路曦来到榻前看望母亲时,憔悴苍老的女人只是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脸,慈爱的眼睛不知是看她还是在透过自己在看向谁。
嘴里颤抖地喃喃“沅沅、沅沅、沅沅……”
路曦知道自己和哥哥长得像,当听到母亲压抑的呜咽时,她再忍不住了,握住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一声声地应答着。
“诶,我在呢,娘。”
“沅沅在,娘,你快看看沅沅,我想吃您做的清蒸鲈鱼了,您振作起来吧……”
“娘……”
路曦卧在母亲膝上,享受着和母亲的温存,这是她第一次扮演她的哥哥,自此,开弓再无回头箭。
路氏幼女路曦,不幸亡于白云涧,葬于淮源。
一纸消息,彻底抹杀了她的存在。
从此世上再无路曦,只有女扮男装活下来的路沅。
善刑堂。
路曦跪在中央,后背的鞭伤渗出鲜血,在白衣上晕开,颇为刺眼。惩罚她的,是自己的父亲。
这是发生在她十五岁及笄时的事情,她已经用路沅的身份活了两年,这两年里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岔子,可是,她始终是个女孩。
她也向往鲜花,漂亮的衣服和首饰,于是,在原本应是为路曦隆重举办宴会的及笄之日,她偷偷穿上了压在床下的衣裙,对镜梳红妆。她的生辰刚好是中元节,于是路曦悄悄用女装的身份偷溜出去过节。
然而就是这一次放纵,她差点被认了出来。
父亲的责骂犹在耳边,路曦心里前所未有的委屈,“路曦”已经不在了,为什么现在连这点自由都要夺了去。
“你身为路家少家主,怎么如此莽撞,有失体统,我这几年真是白教你了。”
“路沅早就死了!”路曦终于爆发了。
“你看清楚,我是路曦!”
“你的女儿!”
这话一出,堂内听不见一点声音,父亲的鞭子无力地掉在地上,良久,他红着眼看向自己,止不住地摇头,身形摇晃,语气颤抖,像瞬间失了神。
“是啊,路沅已经死了。”
“他死了。”
路曦脱口那句话时已经后悔了,她不敢去看父亲离开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她到底做了什么啊,哥哥明明是她害死的,就连母亲也是因为自己,变得疯疯癫癫,她怎么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那路曦呢,换成路曦去死就一点遗憾都不会有吗?
路曦不在了,就可以了吗?
她有些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以路沅的身份活下去。
“你看,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你,他们只希望你的哥哥活下去,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而已。”
路曦开始陷入模糊,耳边脆生生的童音还在不断地蛊惑自己,她有些分不清了。
是这样吗?
“对,就像我一样,一辈子都只是别人的影子,没有自我的木偶,随时可以被拆毁,被回收的破烂玩意儿。”
讲到这里时,明亮的童声变得尖细难听,只余愤怒,“你想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吗?暗无天日,被操纵,被遗忘,被控制,连真实的自己都找不到,别担心,交给我,我会帮你解决一切的。”
“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啊。”
虚空中响起的男声低沉优雅,自带高贵的气场,随着他的话语,路曦空洞的双眼正在重新聚光。
这是晏璃做鬼王时神魂的形态。
说来也巧,这怪物将他们吸到共享的神识世界里,倒让晏璃误打误撞,找到了来自神骨力量的共鸣。他是见过那个茧洞的,在千机躲藏的洞穴里。
那时的千机已经被改造成了木偶的形态,由于过度使用能力身体残缺不堪,奄奄一息。
她的肚子被刻意剖开,里面的器官被掏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堆破败的木偶部件,连着供给给它们营养的丝线——“脐带”。
这些银线自千机的身体里拔出,源源不断地给木偶灌输灵力,好让它们活下来,成为监视的眼线,或者是装载那个组织头目们灵魂的容器,或者是其他,谁知道呢?
晏璃当下就看出来千机已经被那些人抛弃了,早已是奄奄一息的状态。虽然追查他们的线索断了,但他还是行了好,把人带回了花畲镇,留在青湖养伤。
先前见到沈苍肆怀里那只形似千机的木偶时,他也产生了怀疑,有了头绪。再加上木偶从千机身上汲取力量,成为邪祟后反噬主人,夺食其力量也是说得通的。兴许这东西,是千机养的众多木偶之一吧。
逗留青湖那些时日,晏璃自然也是见过千机的所谓“孩子们”的。
“他们虽诞生于我,但我想,这些孩子总是有生命的,是代我去感受这个世界的眼睛。”
他记得,千机是这么说的。
晏璃对千机会对木偶产生感情的想法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这说到底只是依赖主人而生的物件罢了,它们连产生意识的五脏六腑都没有,就靠着几根线存活,就算有思想,最多只是千机自己情感的投射罢了,怎么算得上是生命?
不过这话,晏璃当时是没说出口的,甚至于,他还剥离了一部分神骨给千机养伤,让她有更多的精力抚养她的孩子。
毕竟千机所剩的时间不多了,能在生命的最后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晏璃觉得挺值。
“因为自己是一个仰人鼻息而活的物件,所以才想着找到真正的肉身脱离木偶的身体,实现自由。”
晏璃的声音波澜不惊,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无端让人觉得高高在上,自己在他面前只是一个跳梁小丑而已。晏璃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异想天开。”
那邪祟更加怒了,像被戳到了痛处,大骂道:“谁?是谁?给我滚出来。”
晏璃不接,慢悠悠继续攻破它的心理防线。
“啊,原来你真这么在意自己的身份啊,千机待你不好吗?”
一句刻意为之的疑问彻底激怒了邪祟,她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阴暗的情绪奔涌而出,空间快维持不住了。
“是吗?”
“不过我还是劝你放弃这个想法吧,你知道的吧,自己的一切都来源于谁,甚至连这个名字”顿了顿,晏璃像在思考什么,施施然笑了,声音愉悦,仿佛找到了什么新奇事。
“你有名字吗?”
“一个连外表都是复刻别人的家伙。”
她,没有名字。
所以,也没有存在,自她诞生起,就是为了千机。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如此愤怒,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凭什么,还要受控他人。
梦魇的空间再维持不了,神骨与晏璃开始发出共鸣,一刹那引爆了彼方世界,沈苍肆感受到后下意识接住了失重的晏璃,他还在昏迷,而路曦身上的缠丝也失去控制,他抓起两人,朝空间的出口逃去。
而意识中,路曦在脱逃的最后一刻,朦胧间听到了女孩嚎啕的哭泣,明明应该是伤害他们的邪祟,可莫名的,她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