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傀儡迷城 第七章.昔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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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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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沅是被断断续续的婴孩的啼哭吵醒的,他晃了晃脑子,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客栈,周围挂满了红色的帷幕,窗户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囍字。
他不是在屋里睡过去了吗?这又是哪儿?
婴儿的啼哭还未停止,仔细听还有一段属于女人空灵的吟唱,混杂着起伏不定的铃铛和啰,在空荡的婚房里显得格外诡异。
“哇——哇——哇——”
啼哭骤然变大,像极了野猫的尖叫,路沅蹬地站起来,给自己鼓了鼓劲,往声源处走去。
里屋内,属于女人的吟唱变得嘶哑难听起来,四周红色的纱帐像血色的潮水,随着路沅的脚步开始晃动,攀上他的小腿。路沅咽下口水,拨开帘子,只见床上的女人双目紧闭,浑身赤裸,身上盖上了鲜红的棉被,肚子处高高隆起,声音便是从里面传来。
路沅掀开被子,只一眼,就吓得连连往后退,用手捂住嘴巴,强忍下呕吐的冲动。
女人的腹部被完全剖开,里面强行塞下了一个三头身的木偶娃娃,睁着眼睛在哭泣,而属于女人身体的器官全都不翼而飞。
路沅脑子一片空白,只剩身体本能地往后撤,“咚”地一声,他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路沅瞬间连动都不敢动,面部的肌肉因为害怕和紧张不受控制,嗓子发不出声音。
“嘘,这样会吵到你母亲的。”
还有人?
完了!
来不及反应,路沅吓得赶紧闭上眼,心提到嗓子眼,但是那人却绕过了他,向床边走去。
男人还穿着新郎的服装,脚步放得很轻,他静静地坐在床边,双手抱起那只木偶,娴熟地哼起了哄睡歌谣。
“宝宝不哭了,睡吧,不要吵醒娘亲。”
男人的动作和语调都极尽温柔,木偶娃娃的啼哭也慢慢变成了开心的笑声,很快就安静下来。乍一看像极了一家三口的和谐画面,但目睹这一切的路沅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太诡异了。
再顾不上诸多疑问,路沅拔腿就跑,只想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然而等他来到大街上,空无一人的环境让他茫然无措。
还是那个熟悉的镇子,为什么,一夜间变得如此诡异。
路沅没有目的地瞎转着,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就在他快要绝望之际,突然发现不远处一个孩子往自己的方向跑来。路沅眼睁睁看着男孩像没发现自己一样朝一处拐角跑去,兴奋地喊着“抓到了!抓到了!”
然而那个地方根本没有人。
从来到花畲镇开始所经历的一切怪异在路沅脑海中不断闪回,他想起离家时对父亲大言不惭立下的誓,后悔和绝望的情绪瞬间将人包裹起来。
他不应该为了证明自己就偷偷离家出走的,他不会要死在这个鬼地方吧……
爹……
娘……
“你没事吧。”
一道清冷的声音唤回了路沅的神智,本来只是出于客套的询问,此时在路沅看来简直是天籁般的存在,他抬头看向背光的少年,第一次想给他来个熊抱。
不知为何,晏璃就像个定心丸一样,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他站在那里,就能给人一种莫名的信服感。一下子,路沅刚才失心疯般的情绪失控神奇地停止了。
晏璃见路沅稳定下来,才将他带到角落里,慢慢让他舒缓情绪,顺便梳理形势。
他对人与人之间的恶意和危险的感知极其敏锐,为了不让自己被客栈的香迷晕,一直用匕首在身上划口子以保持清醒,本想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看看这镇上的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出现在了青湖边。
这时的湖水还清澈见底,两个小姑娘坐在岸边。年纪小点的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模样清秀,装扮华丽,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姐,此时却一脸郁闷;而另一个就明显朴素多了,看上去十五、六岁,身形单薄,却温柔地看向小女孩,她手中拿着两只提线木偶,手指翻飞,银白的线牵扯着木偶灵活地运动起来。再配上那婉转动听的嗓音,不一会儿,小女孩就被逗笑了,忘了之前的不开心。
一开始晏璃只是感觉熟悉,但一看到女孩手中的银缠丝和活灵活现的木偶技法,晏璃才想起那应该是年轻时的千机。
这时候的千机看上去还只是一个清秀单薄的小姑娘,跟他记忆中那副饱受摧残,已经被折磨地不人不鬼的样子有很大出入,不过性子倒是没怎么变过。他最后一次见到千机时,虽然身体已经因为木偶化而僵硬地动不了了,却依旧优雅地提着线操纵木偶,一人分饰多角,欢快地唱着最喜欢的戏词,眉眼间没有丝毫的怨恨和恐惧。
她唯一一次低头,是为了央求自己放过那些由自己打造出来,却已经在世间如真人一般活着的木偶人。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代替我好好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眼睛,希望您能放过他们。”
可是千机不知道,木偶因她的法力而获得生命,千机死了,他们就会变回原来的木偶。
晏璃没告诉她真相,也没有顺应那些正道仙门对这位妖女下达的追杀令,只是把她送回了故乡的青湖之下,那时的自己虽未恢复记忆,但也知道自己体内具有的鬼神之力,索性就剔出一部分神骨给千机养伤,增添灵力。
晏璃想,或许当时的自己心底还有几分恻隐之心,要是等自己完全恢复记忆,恐怕根本不会花那么大劲做这种事,毕竟,那时候的自己,说是疯子也不为过。
两个女孩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但湖水却慢慢掀起了涟漪,里面逐渐倒影出一些新的东西。他这才知道,和千机在一起的女孩叫殷雪,是殷家的小女儿,也是那具凄惨的死在木屋里的尸体。
千机曾是照顾殷雪长大的侍女,虽是侍女,两人却情同姐妹。殷雪时常因为傀儡术传承的问题和父亲大吵,因为殷家的傀儡术传男不传女。
然而,殷雪那一代的传承人,也就是殷雪的哥哥,殷暻,天赋只能算一般,哪怕付出再多努力,却连千机这么个下人都比不过。殷家祖祖辈辈都是靠傀儡术发家,自然看不得这份传承在自己这里沦落,于是无奈之下,千机被勒令苦学,做了殷暻的替身,明明是自己的本领却被冠上了殷家的名头,像无名的影子一样。
殷雪气不过,和殷家理论,却换来千机遭受毒打的结果,她自责地来到湖边,千机发现后才追过来安慰她,这才发生了先前的一幕。后来两人都学乖了,明面上不再顶撞殷家,暗地里却在准备脱离家族,千机还时不时教殷雪一些傀儡防身的技法,两人互相取暖,安然度过了几年。
然而,在殷雪十岁那年,殷家为了不让事情穿帮,用死亡直接抹去了千机的存在,真相却是将她被关在黑屋里,整日与傀儡为伴,不见天日,彻底变成了殷暻的影子。
殷雪不信,她背着殷家人找了三年,终于趁着一次殷家外出祭祖,找到了千机。那时的千机面容憔悴无光,看到有人进来慌不择路地想把自己藏起来,神志不清地“啊啊”叫着,蜷成一团,身体颤抖不停。
殷雪不敢想千机在这儿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忍着泪水,像以前千机哄自己那样轻柔地拍着羸弱的背,嘴里唱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曲调,这是她们最喜爱的曲子。
不知过了多久,千机终于停止了挣扎,浑浊的眼中终于散发出光芒,她呆愣愣地注视着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少女,清泪落下,像个孩子一样哭的不停。
然而,两人来不及温存太久,殷雪拉着千机的手就拼命往外跑,一直跑,饿了就啃树皮,抓湖鱼,夜晚就幕天而睡,然而,就在一个夜晚,殷雪因睡不着在周围散心时,还是发现了殷家人的痕迹。
她来不及想其他东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绝对不能让千机再回到那个魔鬼般的地方。她将人喊醒,把所有贵重的物什都交给千机。千机看出了殷雪的想法,不同意,这时的她已经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能胡乱用手势和神情制止殷雪,却不曾想殷雪直接咬破手指,在随身携带的傀儡上设下血咒,傀儡瞬间活了过来,它与殷雪的生命缔结,只听从殷雪的话,拽住千机就消失在了树林中。而殷雪则留下来尽可能为他们拖延时间。
这是殷雪不到迫不得已不会使用的法子,属于傀儡邪道的一种,她在赌,用她的生命赌千机的自由。
殷雪赌赢了。殷家拗不过她,又不忍心女儿就这么死去,放弃了千机。没了千机,殷家的傀儡术很快一落千丈,所有人都将错误推到了她身上,尤其是殷暻,每次看向她都恨不得杀了自己,殷家那时候已经是殷暻做主,可以想见殷雪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殷雪不是没想过出逃,但血咒终是折损了她的身子,最明显的便是双腿逐渐失去了知觉,不过,殷雪不在乎。她想,当她将千机救出那个不属于她的黑屋子时,她已经完成了这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事情。
千机逃出去以后,很快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傀儡术闯出了一片天地,花畲镇的很多村民也跟着建造了一个千机的雕像,殷雪坐在轮椅上,仰望着被众人敬仰的千机,热泪盈眶。
很长一段时间里,殷雪连一点千机的消息都得不到,怕她遇到什么危险,又怕她会不会已经把自己忘了,人也变得有些郁郁寡欢。殷家排斥她,镇上的人也跟着不待见她,殷雪索性在青湖边盖了个木屋,一个人乐得自在。千机曾送了她很多缠线,殷雪就雕刻两人的木偶,操纵着它们在湖边一遍遍排演她们间的过往。她本还想雕刻自己和千机长大后重逢的场景,但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象不出千机会是什么模样了。
她或许已经把自己忘了吧。
殷雪无端又多了几分惆怅。
本以为这一生就会这么平淡地过去,然而后来,不知是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她再次听到了千机,这一次居然是因为她被安上了“妖女”的名号。
村民们嫌晦气,任她怎么据理力争,也没保住雕像的全貌,被愤怒的村民砸碎了头,她又看着殷暻将千机封印,被镇上的人拥戴,千机再次被殷家困住了,这一切是如此真实又如此荒谬。
可这次,她再无力将她救出。殷雪来到湖前,听他们说,千机就被封印在湖里,有好几次,她都想跳下去,好好问问千机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最终又都什么都没做。只是日复一日在湖边转悠,对着湖水自言自语,无人回应。
那张面具也是殷雪偶然间捡到的,她以为这是千机掉下来的,故而一直妥善保存着。
事情本应到此结束,但是令殷雪没想到的是,花畲镇的噩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