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镜中之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05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夜色清寂,月色朦胧,星河璀璨。
    承华别苑,钟眠在女官的妥帖接待下安顿了下来,两个多月的舟车劳顿,即便有灵墟之力傍身,长时间蜷缩于一方狭窄天地,钟眠仍觉身心俱疲。
    若换作旁人,恐早已因为憋闷而萎靡郁郁了,钟眠能始终保持清醒与理智,多亏有灵墟之力护持神台清明。
    接待的女官行事颇为沉稳,接风洗尘的诸般事宜安排得有条不紊。
    沐浴罢,钟眠被引至一间小厅,厅内备了丰盛饭食,色香俱全,可惜钟眠没什么胃口,纵是珍馐美味入喉,亦只觉苦涩难咽。此乃长期服用抑灵散的后果,五感麻痹,抑灵散是钟眠为那种能压制灵墟之力的秘药取的名字。
    尝不出味道,钟眠也不勉强,草草吃了几口裹腹,便搁下了筷子。
    女官见状只以为钟眠没什么胃口,便体贴的将人引至寝居,侍候着就寝,至于随钟眠而来的那些侍女,自从进了承华别苑便再未出现。
    灯火摇曳,寝居内亮堂堂的,钟眠端坐于梳妆台,任由女官梳理头发。
    端详着铜镜中映照出的面容,钟眠心生恍惚,不由自主地抬手轻触脸颊,镜中之人做了同样的动作,脸颊和指尖上的触感令钟眠确信,镜中之人便是她自己。
    凝视着铜镜中那张美丽的不似真人的面容,钟眠心中涌起一种隔世之感,明明她才十五岁,却好似经历了两世人生。
    女官捧着钟眠的长发仔细梳理,动作极为轻柔,瞧见钟眠的举动,有些羡慕道:“公主姿容实乃奴婢平生仅见,倾国倾城,举世无双。”
    世间女子无一不盼容色无双,如此方能自矜自傲,垂眼视人。
    “多谢谬赞。”钟眠面色沉静,缓声道。
    幽居冷宫多年,除了母妃宫中的几个熟面孔,钟眠从未现于人前,故而对自己这张后天雕琢而成的脸向来不以为意。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女官姓许,名欣容,乃宫中掌事,为人玲珑圆滑、细致周全,宫长瑾遣其来接待钟眠时,特意嘱咐过要以礼相待,不可轻慢,故而许欣容对钟眠甚是恭敬。
    许欣容装作不经意的抬眼,目光轻轻扫过镜中照映出的面庞,依然不受控制的呼吸一滞,自从安宁公主揭下面纱的那一刻起,她的视线便无法完全脱离这张毫无瑕疵的脸。
    任何描绘容貌的辞藻放在这张脸上都显得那般恰当,从前只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皆是夸大其词,如今方才明白,世间真有可以沉默一切的美。
    世间怎会有人生的如此完美无瑕,皮肤白里透粉,细腻白皙,眉若远黛,笼着清韵,鼻尖玲珑,鼻梁却挺拔,绯红的唇瓣柔软莹润,厚一分显得妖娆,薄一分显得妩媚,不薄不厚恰如其分。
    最夺人目光的是一双略圆的桃花眸,睫毛浓密纤长,眼尾微微上挑,双眼皮宛如小扇子一般在眼尾打开,眼角晕染着微淡的桃色,眼波流转间勾魂夺魄,却又因其清冷平淡的神色多了分不一样的韵味,瞳孔漆黑,倒映着烛火,宛如弥散着漫天星辰的夜空,干净澄澈。
    怪不得这位公主虽籍籍无名多年,一朝出现在人前便斩获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此等容颜,神女下凡也不过如此。
    看着铜镜中的面孔,钟眠微微出神,这便是世人眼中的天姿国色吗?
    钟眠不知,更没兴趣了解。她这一生见过的人太少,美丑在她这里只是书本里苍白的描述,即便文笔再传神,也只是空洞的词汇,远不及亲眼所见带来的真实感。
    镜中的面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真的是自己吗?自己小时候是何模样呢?钟眠有些记不清了。
    八岁以前,钟眠只在水中照见过自己的面容,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如今这张脸才是她真正熟悉的,却不是她原本的相貌。
    八年光阴,在蛊虫的作用下,钟眠的容貌已全然改变,再无最初的样子。蛊虫刚入心脉的几个月,容貌变化最快,那段时间,钟眠每照一次镜子都会觉得自己的脸又陌生了几分。
    蛊虫入心一年后,新的相貌趋于稳定,接下来便是更为细致的雕琢,仿佛有一支笔在她的脸上轻盈的描画,使其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完美,不容丝毫瑕疵。
    事实上,太过完美反而是最大的瑕疵,钟眠时常觉得自己像是一尊雕像,连下颌的弧度、睫毛的长度都被精心设计过。虽然栩栩如生,却没有任何生命气息,只是一个完美的作品。
    钟眠有时候也会好奇,若是她的容貌未曾改变,如今会是何等模样?但不管是相貌如何,都是她最本真的模样。
    思及此,钟眠不禁扬了扬唇角,她应当会喜欢自己的本相,可惜,无缘得见了。
    镜外人展露笑容,镜中人亦然。
    许欣容只觉眼前光华绽放,犹如一夜间盛开了万树星火,夺目耀眼。
    望见许欣容眼中的惊叹和痴迷,钟眠敛了笑容,心头微叹,希望这张脸莫要惹来麻烦,余下的时光她只想安安静静的度过。
    倘若可以,钟眠宁愿毁掉这张脸,可惜不能,只要蛊虫还活着,这张脸无论如何摧毁,都会恢复如初。
    世人皆只见结果,不见过程,无人知晓钟眠因为这张脸承受了多少痛苦。
    以蛊虫续命的那一年,每日都要经历堪比凌迟的疼痛,痛到极致时,身体和意识皆会麻木,可钟眠不能昏过去,只能生生受着,否则便会前功尽弃。
    七岁的钟眠尚未活够,她结交了友人,有了兄长,还想去领略万物之色彩,体悟天地之浩渺,所以她拼尽全力活了下来,即便后来再未见过那位友人,兄长也弃她不顾,钟眠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性命。
    人终究要先为自己而活,方能分出心神为他人而活。人生在世,可以无趣,但不可以主动追寻死亡,那是对生命的亵渎与对自我的不尊重。
    人间芳菲,处处风光,世间百态,喜怒哀乐,皆是钟眠眼中之景。凝望着镜中之人,钟眠眉眼渐柔,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她早已与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和解了。
    无论相貌怎样,她始终是她,本质并未改变。
    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才活下来,她这条命弥足珍贵,并不想草草了结,多活一日是一日,也许明天便会迎来璀璨的曙光。
    人只有对自己足够残忍,才能在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窥见天光。况且,死对于钟眠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
    母妃曾说,她是个孽障,死对她而言太过轻易,太过便宜,唯有活着受尽苦楚,方能消解母妃心头之恨。
    钟眠无法反驳,亦无意反驳。
    生下她是母妃无法释怀的恨,丢弃她是母妃对那段不堪过往的剥离,至于当初为什么要救她,并非出于母亲的天性,而是母妃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放下那段过往,长久的压抑与恼恨让她的情绪极为糟糕,需要一个发泄工具。
    很不幸,钟眠成为了这个工具,在此之前,承担这一角色的是兄长钟情。
    有些因果无法逃避,欠下的债总归要还。她欠母妃一场生育之恩,一场救命之恩,即便拿她的命去还,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恩怨终有时,来日已无多。她这条命还能挣扎多久呢?盼只盼,莫要白来一遭。
    许欣容看着宛如一尊美人雕塑的安宁公主,眼神微动,如此美人,却呆滞木讷,当真能博得王爷的宠爱吗?
    胡思乱想不过须臾,许欣容继续专注于手上的事,不敢过多揣测。
    钟眠的头发很长,也很美,仿若一帘水墨锦缎般自头顶倾泻而下,蜿蜒铺展于地毯之上,闪烁着粼粼波光。
    美人不愧是美人,于皮相上没有半分瑕疵。
    许欣容暗自欣赏美人,却见美人忽地眉头紧蹙,面露痛苦之色。
    许欣容连忙放下木梳,扶住人,急切唤道:“殿下,您怎么了?”
    岂料这一触碰,便引来一声隐忍的痛呼,许欣容连忙缩回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动作。
    钟眠强忍着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剧痛,轻声安抚:“我没事,莫要紧张,只是舟车劳顿引得旧疾发作罢了,休息几日便好。”
    话虽如此,可钟眠的状况实在糟糕,不过须臾之间,她的脸便惨白一片,额上冷汗涔涔,身体更是不受控的颤抖起来,唇色却一反常态,红的妖异。
    “嗯……”
    痛,太痛了,钟眠没能忍住,闷哼出声,躬身趴在了梳妆台上,首饰等物散落一地。
    钟眠并非不能忍痛之人,只是八年过去,蛊虫发作时的疼痛一次剧烈过一次,早已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若非有灵墟之力压制,她恐怕早就赴了前人后尘,活活疼死了。
    “殿下。”许欣容面色大变,连忙扶住钟眠,以防她跌倒。
    钟眠此刻已无暇他顾,身体仿佛被万千虫蚁啃噬,额头、手背、脖颈上青筋凸起,清晰可见,经脉骨血无一不痛,宛如正在遭受一场最细致的凌迟。
    忍受着抽筋扒皮般的巨痛,钟眠默默计算起了时日。
    起初,为了续命,钟眠每日都要忍受蛊虫发作所带来的痛楚,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如同疯子般过活了半年,若非有兄长支撑,她根本坚持不下去。
    半年后,断裂的心脉被蛊虫彻底连接起来,钟眠终于性命无虞,有了些许人样,自那以后,蛊虫的发作变得规律起来。
    起初是一年一次,如此维持了两年,而后发作的时间开始缩短,十个月、八个月、半年……,直至每隔三个月发作一次,而今更是不足三个月。
    时间在缩短,疼痛在加剧,待蛊虫持续发作的之时,即便是仙神也难以承受,故而中了千殇蛊的人最终皆是在极致的痛苦中殒命。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