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脱兔。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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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话。    脱兔。]
如当初所约定的一样来看望她,距离第一次见面已有三个月的时间。
他已经正式被公司推出,有了新的队员和新的生活。人们在介绍他时,总是会加上这是谁谁谁的弟弟,这种强加于身的荣誉,也许不如他想象的那么乐观。毕竟还是新人,将来的前程,还须仔细考虑。传道书说,因为你不知道将来有什么灾祸临到地上。
他带着队员们一起去看望她,在路途中碰见她的主治医生。是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年男子,虽然已快到六十,但由于天生容貌和保养,脸上仍有年轻时尖锐壮美的轮廓。他将他们请到办公室谈话。那是一间宽阔明亮的大房子,被清洁工收拾得整齐干净,阳台上种植着的花草发出轻轻的香味。他为他们冲上好的茶,尽管他考虑到年轻人也许不会喜欢这样浓郁醇苦的茶。但他尽量将礼节做到最好。
人到中年。也逐渐明白了一些在年轻时无法知晓也不想知晓的规矩。
或许你还不知道2098的名字。他先打开了话匣子,不等别人接话就继续说了下去。这个女孩只有十五岁,但她确实是已经变成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许你们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但由于我们之前的大强度治疗,她的心神正逐步的憔悴下去,你来看她是个好事,毕竟她已很久没有和外面的人接触了……
他们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聆听着对面人的语言,就像在观看一部漫长艰辛的记录片。
她的名字叫鲤,没有姓。大概是她的家人再也不想与她相认。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家里出了个精神病。
在3岁时被父母遗弃在一个亲戚家。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非常辛苦。她经常被打,小学时经常是带伤上学,老师也找过其监护人谈话,但似乎没有作用,反而起到了变本加厉的作用。升初中后开始住校,和亲生父母开始有联系,于是他们开始每月都从国外给她寄钱做生活费,但她过得仍旧是非常辛苦。因为不爱与人交往,所以被同学们孤立了三年。初三毕业后回到亲戚家暂住,在那期间被亲戚打伤了头部,导致记忆丧失并带有中度的精神分裂。
被送来疗养院后,病情不但没有得到控制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反复的失忆与发病,无法得到控制,像是被囚禁的困兽,虽然不反抗,但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敌意。
目前仍在接受治疗,情况要等下一次检查才能知道。
医生在说完之后就离开了办公室,临走时他笑着说说。金起范先生,我们并不反对有人来探视她,只是我们担心,她的病情会变得更加无法控制下去。医生依旧温和的笑着。他坐在队友中间,觉得医生的话像根尖利的刺,狠狠地刺入骨髓。他笑笑,将茶杯放下,走出办公室。
那些绿色的液体在白色的瓷杯里上下摇动,迎着光在狭小的空间里起舞。而后溅出,在桌子上绽开成一朵花。
她早已在走廊上等着他的到来,穿着白色宽大的病号服。大大的袖子里露出她苍白的手,手腕上还缠绕着护士为她新换上的纱布,白色的纱布下隐隐约约的发出血的腥味。柔软顺长的头发跟着手的动作慢慢摆动。她看见他的脸,很自然的笑着向他挥手。比起第一次见面时要快乐许多,尽管他仍是不确定她的快乐是否是因他而起。
也许是刹那间,我突然迷恋上你的脸。
我看见他的身后漂浮着几张陌生的脸,以为是当初将我从房间里捉出去进行强硬治疗的医护员。转身跑出走廊,空气里涨满了他呼喊我的声音,他大声的叫,鲤,别跑。我不知道鲤是谁,或许是我的名字,或许不是。我的脑子里生出了巨大的恐惧,它是只庞大的爪子,将我吞噬。不想去治疗,我不想,我不想。
我真的没有生病。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热带丛林里飞舞的鸟,扑扇着透明的翅膀急速的穿梭于整条宽阔的走廊之间。
逃出了那座大楼,外面明媚的阳光像是铁笼子一般将我罩住,我听见皮肤底下的河流有沸腾的声音,它们像是急于跳过龙门的鲤鱼,要透过我的皮肤蹦跳出来。我不停的跑,风涨满耳膜,发出刺骨的尖叫。我的腿在奔跑中逐渐的失去知觉,我感觉自己乘着风开始站立在空中慢慢跳舞。
当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睡在一棵树下,天空上挂满了细小的星星,它们透过树缝相我一眨一眨的笑。有寒冷的风吹过我的病袍,不禁让我打了个哆嗦。我从草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不是我熟悉的疗养院。这里没有长长的靠背椅,也没有快要断掉的秋千,更没有病人在发作时发出的那些毛骨悚然的叫喊。这让我恐慌,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疗养院,外面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不适应。
我又重新走回树下,将身子缩成一团,头埋在手臂和膝盖中。有温暖的溪流从眼眶里跌落到膝盖上,打湿那一片白色的棉布。晚上真的很冷,我瑟瑟的发抖,在冷风的呼啸中慢慢睡去。有一种温暖渐渐将我包拢起来。
我梦见自己睡在一片柔软的云上,有人与我躺在一起,右手有陌生的温暖一点点一点点的蔓延到全身。他的手指很长很暖,不是我所见过的那些粗糙冷漠的手指,它们只会给我带来疼痛和无休止的恐慌感。我在那一片如同幻境的温暖中又一次的沦陷在睡眠里,这一次,我没有看见我的灵魂脱离肉体走向那些奇形怪状的月亮。我想,灵魂也是会累的,它偶尔也会贪恋我所幻想出来的温暖罢。
啊。她醒了。医生,她醒过来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那熟悉的病房里,药水一滴一滴的流进我的血管。我的右手,和梦中一样的温暖,我侧脸,看见他的手指盖在我荒凉的皮肤上面,一点一点的温暖,原来是从这里产生的。我对他笑,眼睛里却滚落出大粒的泪珠。那些水滴在流到枕头上时已变得冰凉无比,我的血管里再也听不见那些鲤鱼争相跳跃的声音,它们似乎都已开始进入冬眠。
你对我的好,我都一起收下了哦,谢谢。
他在走廊里看见她飞跑出去的背影,惊慌得不知所措,只能死死的追出去。她像只被惊吓的鸟,透明的骨骼还有细腻的羽毛在阳光下咯咯作响,欲尽快的挣脱恐惧。他看到她突然化身为童年那只翡翠色眼眸的猫,在寒冷和饥饿中无路可躲,独自空守恐惧和寂寞。她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不知去向。天空雷霆大作,开始落雨,他被人强硬的拉回大楼内。拉到了来接待他们的那位医生的办公室里。
金起范先生,也许我们不得不对你下逐客令,你的出现令她病情发作而且不知去向,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
他听见医生字正腔圆,却带有按捺不下的愤怒,尽管医生的脸上仍是平静和蔼的表情。他的队友们早已被医院用车载回宿舍,独留了他一个人。
我会将她找回来的,请您放心。
他看着医生的脸,将拳头握紧,望着窗外凶狠的大雨,冲了出去。他要找回他的猫,他不能再次让它重复遭受寒冷的孤寂,她像是他身体里一个被埋藏很久的巨大伤口,在被迫曝露于阳光之下后开始有灼烧般滚烫难耐的疼痛。
他不记得自己在雨中奔跑了多久。那些雨生硬的落在他的身上,像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搭着那外露的伤口。雨停之后,他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她,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沉浸在深深的睡眠里,那洗得有点发黄的病袍上有一大片泪湿的痕迹。她是被遗弃的小小幼兽,无力抗拒外界的攻击,只能尽力的躲避开。他听见她细腻的呼吸,不住的发抖。他将她抱起,觉得手中盛满了汹涌冰凉的风,她很轻,似乎就要被那些风给带去远方。于是用手心将她长垂至腰际的头发收住。向回去的路慢慢踏去。
她发了高烧,在加重治疗室里躺了很久。他被公司的人带去,临走时叮嘱医生一旦她醒过来就立即通知自己。他站在宽大的玻璃窗前看着那些插在她身上的管子和仪器,听见她微弱的心跳。她有这么好看的笑容,为什么还要受罪。他在心里说。
如果可以,我希望再过几个月可以将她接出去住。他在出医院时对她的主治医生说。
回到宿舍后,他的舍友围过来问他那个女孩是谁。他笑笑不说话,转身留下那一地的猜疑。外面,是一片空凉无声的黑夜。偶尔惊爆出几下流浪猫的叫唤。
三个星期后,他在排练时接到医生的电话。医生在电话里说她已好转,就要醒了。他立马向经理人请了假,坐车去了医院。路上他看见山顶上那些白色发蓝的雪,心里有些滋味悄悄探出头来。到了医院之后,他急急忙忙的走向她的病房,不少病人已认识他的脸,向他微笑致意。那些身患疾症丧失自控的病人们,惟独对她和他微笑。他看见她躺在白色的大床上,有均匀的呼吸,心里有从高空中平安落地般的宁静。走过去握住她小小的手,发现仍旧是冰凉无比,但此时他看见自己的猫崽正恬然的睡在旁边,不管怎样,这都是足够让他高兴的事情。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脸,绽开出一如既往的笑容。有大粒的泪滴从眼眶中缓缓滚落。
谢谢你来看我。
他听见她轻轻的说。耳朵里发芽长出了一朵一朵的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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