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贺十一可不敢明目张胆地看这两本书，一来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大环境下，部队中只能看到红皮的**著作和蓝皮的机务工作条例两类书籍，这两本不红不蓝的书籍显然是不入时的，何况书的作者又都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二来这两本书在市面上买不到，都是内部发行的，只有相当一级干部才能看到的，他一个小新兵能看到这类书未免太扎眼。于是，他偷偷包上书皮，藏在褥子底下，只是晚上熄灯后才偷偷的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
    班主任蒋老师的那一句“正是读书学习的好年龄”，象一根琴弦似地始终拨动着他内心深处某根敏感的神经。是的，本该读书学习的好年龄却走出了学校，汲取知识乳汁丰富营养的日子戛然而止。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从飞机校靶这件事上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所学知识已不够用了，也许以后很难再有回到学校系统学习知识的机会了。他对部队的生活规律已经渐渐熟悉适应，军械业务也基本上掌握，能够独挡一面了，文化生活除了每周一场电影就是听何生良他们聊农村的八卦了。平常而又枯燥的日子使他那根敏感的神经不安分了，他觉得不能就这么白白地虚度大好时光，应该读书学习，学习读书，继续汲取营养，充实自己。
    决心是有了，可是读什么，学什么呢？数理化知识早在上学时就不入时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在部队上学习数理化，会有不安心本职工作之嫌。本职工作的业务知识，就那么几本蓝皮书都快让他翻成灰皮的了，早就正背如流了。除此之外，能够随处看到的就是红皮的**著作了。他对**的崇拜是与生俱来发自内心的，以前读的最多的是《**语录》和《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老三篇。他仅有的几本书中只有一本《**选集》没有看过，他决心把它攻读下来。红塑料皮的《**选集》是用最好纸张印刷的、装帧最精美的、国内发行量最大的厚厚的袖珍本，部队的干部战士人手一册。最大的好处是携带方便，不占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拿出来看，也非常方便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贺十一从书中的第一篇文章《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开始读起，有空就读，一篇接着一篇，起初觉得非常枯燥，提不起兴趣来，他强迫自己读下去。当读到其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战争与战略问题》、《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等一些有关战争的文章，渐渐地引起了他的兴趣，越读越有味，越读越想读，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
    沈嘉伟说了一句最时髦的话：“你可真是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呀!”
    顾兵问他：“能读得懂吗？”
    “你读读看就知道了!”
    “评选学**著作积极分子，在我们中队非你莫属了!”顾兵说道。
    贺十一看了他一眼：“这个，没想过!再说了，不看这个，还有什么书可看的？”
    沈嘉伟说道：“你们家不是给你带来两本书吗？”
    “那两本书只能偷着看，毛著可以光明正大地看。”
    顾兵说话很实在：“敢情你白天看毛著，晚上在被窝里看那两本书？”
    这话贺十一有些不爱听了，似乎他白天读毛著是做样子给别人看，他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时候看什么书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没想过当学毛著积极分子，自己觉得充实就好!”实际上他自从读了毛著后，再没看过那两本书。
    如饥似渴地学习**著作在那个时代往往被看作是积极要求进步的表现。很快，贺十一和何生良一样，也成了中队领导经常表扬的对象。何生良已经入党了，是他们同年入伍的新兵当中第一批入党的，但他还习惯性地早早起来去抢扫把，以免让人家说他入了党，歇一站。当然，也有人从目的性上把贺十一读毛选与何生良抢扫把相提并论，同样认为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相比之下，何生良抢扫把更能够体现出实干精神来，也为中队大多数人接受。贺十一不管别人怎么想，照读不误，脑子中经常是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战争的场面和**那文笔极其优美的文章。
    159团换装歼六初期的飞行训练，主要是航线课目，目的是熟悉歼六的基本性能。所谓航线课目实际上就是简单的起飞着陆，对已经熟练掌握歼五的飞行员来说，难度不是很大，但对机务人员来说，却大不相同。
    歼五飞机速度较慢，在起飞线把飞机送上天后，机务人员坐上牵引车，沿着滑行道到机场的着陆线，等上一会儿，飞机在机场上空转一圈后才落地。而歼六速度较快，起飞后，牵引车从起飞线赶到着陆线时，飞机已经转了一圈落地了。
    机务人员将飞机拉到滑行道做再次起飞准备，工作量也明显增加，除加油、充气、充氧外，还要检查两台发动机，重新装减速伞等等。飞航线课目，飞行员飞惯了歼五，飞歼六着陆时为了控制速度，频繁使用刹车，使飞机轮胎磨损较快，因而还要认真查看和更换轮胎。一个歼六机组由歼五时一名机械师和一名机械员改成了一名机械师、两名机械员。
    飞这种航线起落，军械基本上没有什么任务，按照机务部队不成文的规定，这种情况下，军械人员一般都协助机械人员加油、充气，帮助装伞、换轮胎等工作。
    13号机组是顾兵和何生良两个机械员，贺十一被安排跟在这个机组。
    早上天还没亮，机务人员就进场做飞行前检查，将飞机拉到起飞线。
    天亮开飞后，贺十一他们就象上了弦的机器一样，一刻不停地忙乎起来。
    飞机起飞后，他们急忙把工作梯、进气口堵盖、轮挡和各类工具送上牵引车，麻溜地爬上牵引车。车子开到着陆线时，飞机已经停车，飞行员打开了座舱盖。按照事先分工，大老王帮飞行员解座椅扣带，关闭各种开关，顾兵在飞机上打开两个发动机工作窗，何生良在地面折空速管，堵进气道，贺十一把牵引杆固定在前轮上，挂在牵引车的后面。做完这一切，他和飞行员、顾兵、何生良等上了牵引车，拉着飞机进入滑行道中段进行再次出动准备。
    大老王检查两台发动机和操作系统，顾兵检查三个轮胎，何生良加油、充气，贺十一安装着陆伞。
    装伞是一件吃力的活儿，歼六丙型飞机的着陆伞又是装在靠近尾部的机身右下方，距离地面不高不低，必须半站半蹲地抱着折叠成一团十几公斤重的着陆伞，准确地放进伞舱，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后果不可想象。好在贺十一已经习惯了用各种难度极高的身体姿势连续工作很长时间，这对干机务的来说不算什么。
    半个小时的再次准备，飞机又拉到了起飞线，飞行员早在那里等着了。
    大老王协助飞行员起动飞机，何生良拿开堵盖和轮挡，贺十一摘下牵引杆。飞机发动起来后，大老王撤走工作梯，顾兵用手势指挥飞机滑入主跑道。
    他们几个把各类东西又放上牵引车，再奔着陆线去了。
    如此往复，中午吃饭也是换着班吃，一连7、8个起落下来，已经是下午3点多，当天飞行结束。他们又把飞机拉到停机坪，然后是2小时的飞行后检查，最后盖上蒙布。
    离场后，贺十一、顾兵、沈嘉伟等没有回到宿舍，而是约上一帮人，在跑道与滑行道中间的空旷草地上踢足球，以此来消耗仍然旺盛的青春精力。
    发自内心喜欢的机务工作、毛著中那深邃富有哲理的华彩文章、不久的将来遴选飞行员的生活目标，让贺十一感到机场上迷漫煤油味道的空气是那么沁人心脾，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
    他热爱机场、热爱飞机、热爱飞行，能够与此相伴一生，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这一天是158团的飞行日，159团照例是政治学习。
    贺十一是今天的值班员，他捧着那个小红书正认真地读着，机场上隆隆的飞机声丝毫不能影响他。
    忽然，远远的传来“轰”的一声爆响，把贺十一惊了一下。机场上听到突然的巨响是常事，歼六飞机在低空加力突破音障时会发出巨大的声响，但那个声音是比较脆的，而刚才的声响象似爆破的声音。他又发现机场上飞行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觉得很纳闷，突然中断飞行的原因无非是天气变化或出现事故。他抬头看了看天，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昼间最简单的气象，难道说出事故了？飞行事故共分为三等，一等事故指机毁人亡，二等事故指飞机坠毁飞行员跳伞生存，三等事故指飞机损伤，经修理后仍可飞行。一般来说，一个飞行日中出现三等事故是正常的事情，经短暂的停飞整顿后再复飞。贺十一伸长了耳朵，希望很快能够听到熟悉的飞机发动机声音。
    突然的电话铃声使他惊了一下，他连忙抓起听筒：“159团机务二中队值班员贺十一。”
    “我是团长禇大海，158团发生严重飞行事故，事故地点在距机场跑道东头3000米远的半山上，命令你中队全体人员迅速赶往事故现场，保护现场，不许任何无关人员靠近!”
    严重飞行事故？没有说是几等事故？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贺十一不好详细地问团长，他很快镇静下来，复诵道：“是，团长!我中队全体人员迅速赶往事故现场，保护现场，不许任何无关人员靠近!事故地点在距机场跑道东头3000米远的半山上。”
    刚才的一声爆响肯定跟事故有关，贺十一想着，放下电话，赶快跑到中队部报告情况。
    整个中队迅速集合后，指导员贺贵才只说了一句：“在事故确切结论下来之前，你们看到的听到的一律不准对外说出去!”
    部队跑步向事故现场奔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沉重的。
    赶到现场后，贺贵才气喘吁吁地指挥人员将现场先围了起来，惨烈的现场展现在人们面前。
    飞机是呈45度角坠地的，坠地后引发机上的炮弹和油箱发生爆燃，飞机除了尾部的垂直尾翼和水平尾翼尚存完整，其余全部成了零散的碎片，山坡上炸出一个深达三米、直径七、八米的大坑，坑的底部和周围还有零星的余火，方圆几十米成了一片焦土。在距飞机残骸旁50米，竖立着从飞机中弹射出的座椅，飞行员躺在座椅旁，身体严重变形，双眼紧闭，嘴角上有很少的血液。很显然，飞行员想跳伞逃生，因为高度太低，座椅弹射出座舱，人与座椅解脱后降落伞未打开前就已坠在地面上了。他这个位置与贺十一站的位置很近，贺十一能够清楚地看见飞行员的脸，竟然还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曾经常与他们一块踢足球，是一个非常棒的守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