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浴血妖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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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3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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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无常,所以美;因为依依,所以恋;
以为别离,所以珍视;因为住不住,所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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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夜色阑珊。
岚轩三楼的天字雅间内,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少年静静地看着夜幕下更显繁华热闹的摩梭城,轻扬的唇瓣,街灯的余晖照进沁血般的红色眼眸,流光溢彩,美丽不可方物。对面的青衣男子端起白玉染翠的酒杯含笑浅酌,视线落在少年的侧面一刻不曾离开。他在思忖,这样一个灵魂到底来自怎样的世界,又是经历了什么而锤炼至此,他那单薄脆弱的双肩又将如何担负起千世浩劫。他发现自己的心中开始有了了期待,期待着那场灭顶之灾的到来。他急切地想要知道当少年破茧而出时,伸展的羽翼究竟是何种色彩,那残缺的灵魂又将绽放出怎样的光芒。
他期待着,怀揣着对命运的尊崇和敬畏而深切期待着:“金公子准备何时离开这摩梭城?”
少年回首,迎上男子黑亮的眼眸,笑意轻扬:“如果卢妃公子不介意,可以唤我缕衣。”公子这一称他还是难以习惯。
“好,即使如此,那缕衣也不必拘谨,唤我一声‘涟’可好?”
缕衣唇畔噙笑,轻唤一声:“涟。”
卢妃涟放下手中白玉酒盏,眸中笑意温润如水,再次问道:“缕衣准备在这里呆多久?”
“明日一早便离开。”缕衣微微侧目,看向负手背立于另一扇窗前的落华。银色的月光斜洒进来,在他周身晕出一层清冷洁净的光华。心中微痛,那样一个背影透着太多冷色的感情,其中一种,便是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他可以忍受自己一人徘徊于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但却不能看着别人生命中的灯火逐渐黯然,他会痛,因为别人而心痛欲裂。这便是苏慕华,包裹在金缕衣的身体之下的苏慕华的心。
如果契约解除,还与他自由,那份深刻的孤寂是不是可以稍微浅化……缕衣不知道答案,但他却是如此祈祷着。
“哦,何事竟如此急切?”卢妃涟的目光从落华身上一掠而过,短暂而锐利。其实当他得知缕衣要去沧澜山时,便对他此行目的了然于心。但是这番明知故问却是必要的。毕竟从根本而言,眼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那个传说中令妖魔鬼魅闻之变色的天才大法士了。他需要尽可能地接近他,进而了解剖析,最后才可能循循善诱。
“也许并不急切,但却是非做不可……”缕衣的视线从那窗前的背影移开,敛目凝视着桌上的碧色玉盘,似叹息似呢喃般缓缓说道。
“如若不急,那就多留一天吧。”
“哦?明日,可是有什么特殊之事?”
“明日是落愿节,虽是小节,却十分有趣……”卢妃涟一边说着一边侧目遥望碧空中的那轮半玉皎月,语中流露出某种复杂的情愫,像是期待又如惋惜。
缕衣蹙眉,见他如此神色,心中不禁对其口中的“落愿节”有了些好奇。只是,思及此行目的,虽落华瑶鈅不曾催促,但他自己心中却是万分急切,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强行压下了心中好奇,婉言拒绝了卢妃涟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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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轩除了是摩梭城内最好的酒楼外,同时也是城内最好的客栈。这里不仅有以十二天干地支为名的上等客房,还有梅兰竹菊四处独立的别院。而卢妃涟为缕衣等人安排的,便是这四处别院中的其中一处——竹轩。
用过晚膳,卢妃涟将缕衣等人送到竹轩的院门外,没有入内而是直接告辞回了自己的婷兰阁。临走时,留下一名叫“清夜”的婢女让其伺候左右。缕衣本想婉言推辞,却不料当卢妃涟告知这梅兰竹菊四处院落一旦有人入住就会成为完全独立的居所,起居饮食都得由自己人打点,没有仆从随行会有很多不便之处的时候,落华竟金口一开,说了自见到卢妃涟后的第二句话:“主人的一切所需我都将满足。”
对于落华这种急于将二人的主仆身份泾渭分明的执拗行为,缕衣恨得牙痒痒。于是一怒之下,便打消了推拒的念头,将人留下了。
清夜很敏感也很机灵,一见两人之间气氛不对,便借着准备沐浴用水的理由离开了。此刻,房里就剩下缕衣和落华两人。缕衣坐在椅上,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一瞬不瞬地盯着站在边上的落华。
落华自是明白其中缘由,但他并不打算妥协。主与仆,是他和缕衣之间最深的羁绊,他不想失去。于是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平平地落于院中那几株兰花之上,将缕衣那恨不得能将其戳出几个窟窿的灼热目光忽略不计。
缕衣瞪到眼睛生疼,落华却仍旧一副万年不变的无动于衷的清冷模样,这无疑是逆了缕衣难得的那片龙鳞。他倏地起身,走到落华跟前,从来温和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不满和愠怒:“你就这么想跟我撇清关系吗?”
落华垂眸,没有去看缕衣的脸,静静答说:“落华不曾如此想。”相反,正因不想,所以不愿退步。如若你能明白,那该多好。
“既然不曾想,就不要再这样急于向世人分辨那本不存在与你我之间的主仆关系。”忿忿的不满褪去,少年清灵的嗓音中带着风过竹林的飒飒清响,那幽幽的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落寞在风中殇化,留下悠扬而决然的旋律久久萦绕,动人得令人心痛。落华心中一惊,抬眼一看便望进少年血玉殷红的眼眸,细碎的柔光在里面纠缠,交织成一片深沉华美的网,被粘连的有伤,有痛,有无奈,有淡定,还有比任何言语更加深切的渴望,被掩埋在绝望之下已死的祈求。落华心中蓦然抽痛,他不愿,更加不曾想过,会伤到他。
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却在触到少年的那一刻忽然落空。缕衣突然转身,留下一抹鲜红的背影烙在落华褐色的眼眸中,成为一生一世的伤痛。
“对不起,又说了任性的话。你不用在意,因为在我过去生活的地方,没有这种明确而严格的身份限定,所以我一时有些不习惯。”
“我……”
“落只要照自己的想法做就好!”缕衣忽然提高的音量打断了落华的话,他没有转身,但落华知道此刻那双眼眸里已经恢复一脉温和,再也看不到那华丽而哀伤的锦光织网,他总是如此,宽容与温柔赐予他人,却将近乎残忍的苛求留给自己。“你能找到瑶吗?”
“……是。”落华握紧了拳,有千言万语溢满心间,却在破喉而出的时候,被一根尖锐的刺堵住。撕裂的疼痛如烈火般,让他的声音干涩低哑,一个“是”,竟说得千金沉重。
“见到瑶,替我转达我的歉意。请他不要再生气,以后,我会慎重行事。”缕衣的声音很平和,一如既往的温和轻缓。
落华明白已经过去了,关于“主与仆”,缕衣不会再提及。他就是那样的人,坚定地执着着,却也果断地放弃着。乌云压着一片灰色,他会站在下面仰望等待拨开云雾见彩虹的那一刻,给自己定下一个期限。在期限里,他认真且执着的等待,无论是多么狂烈的风雨都不能撼动他一寸半步,但当期限一过,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即便那将成为一生的痛和遗憾,他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压下心中崩裂的痛,落华低头应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被院中的虫鸣所代替,缕衣轻轻牵动唇角,居然还在妄想,一次生死轮回难道还不能让你醒悟吗,苏慕华?桌上的烛光跳跃出枯黄的温暖,映在笑意弥散的红色眼眸中,奇异的纯粹,纯粹得只剩习惯,无喜亦无悲。
手覆上额头,太阳穴传来尖锐的疼痛,缕衣正欲按压舒缓,却从右边突然袭来一阵冰冽如刀削的寒风彻骨,心头不禁一紧,他猛然侧目看向窗外。
那双眼瞳,漆黑如夜,深邃如海,浩淼如烟,好似天上繁星,容纳森罗万象,缱绻过往今昔,只看天上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千千厥哥,叠叠情怀,迂回辗转与手心之间,任由时光荏苒,岁月流逝,他始终沉静如水,一泓波澜不惊的碧水。
撞进这双眼,迷离了神智,缕衣痴痴地看着那双眼,忘了动作,直到窗外清风送进了几缕馨香,那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就是金缕衣?”清冽的声音犹如冰雪消融后的净水清澈见底,不带任何杂质,悦耳而空明。
神智被唤回,缕衣垂首敛目,唇角划出一抹弧度,带着些微苦涩,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悯。对于苏慕华死后重生为金缕衣的这个事实,他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从震惊中回神,然后坦然接受,淡定以对,时至今日,他早已从容。
“是,我就是金缕衣……”再次面对那双充满诱惑|眼,已经不会再迷离沉沦。缕衣心中不禁感慨,自己的这种冷静沉着还真是令人憎恨。
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不是吗?当梦不再是梦,一种希望分为两端,一为释然,二为放弃,两瓣羽翼支起名为“绝望”的天空。等到绝望走到尽头,化蛹成蝶,再次振翅高飞时,余下的就只能是从容淡定。他的心早已静得跟死物一般,再难泛起涟漪。
疾风吹过,院中树叶飒飒作响,其中那些已然完就今生使命的,在凄迷的月色中挥别了命运,沿着风的痕迹盘旋,飞过几段眷恋,最终安落于大地,最后一支舞曲亦是最美的。
“那么,你是谁?”静默良久,缕衣在来人的凝视中,淡淡开口。其实,他并不想问,这没有意义。可瞧眼下之景,如若自己不开口,恐怕那窗外之人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吧?这种相视无语的情况,他不喜欢,总感觉有些莫名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