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毓天  第3章 离愁啊离愁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652  更新时间:12-09-15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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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山上之后,苏步玉并未再提及老人与他孩子的事,小狼亦不好再问。
    有一日,小狼替习之送茶进来,不经意间瞟到了苏步玉案台上的一幅画,画的是一位老人背着一个孩子下山的情景,分明就是对当日事件有感而作,景致极为逼真,甚至连老人手臂上的伤痕都依稀可见。可以想象,当时在小狼送他们下山时,苏步玉一直站在高处目送着他们。可见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般对此事漠然。这张画下面还有另一幅画,画中描绘了群山丛林之中,一位长者正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采药的情景。
    长者容貌清秀,笑意和蔼,穿着一身简单的长袍,倒很像一个行医的大夫。那小男孩面容冷清,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有几分像苏先生。
    正看得入神,苏步玉已推门进入。小狼怕先生会责怪自己擅自翻看他的东西,勿勿收拾了下桌子,将画按原来的顺序摆好。
    苏步玉走到案前坐下,倒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随手抽出底下那张,眼里映着那画景,冷不丁问了一句:“紫樱觉得这画怎么样?”
    小狼虽是有些诧异他突然问这话的意思,仍是轻轻回道:“画境很美,画意却冷。”
    “境好却意冷……你倒是明白得很。”又是随手一揉,扔进箕内。
    “紫樱愚钝,赏析能力未佳,实在不值拿来品评。紫樱又如何能知道先生画中的深意。”
    苏步玉抬眼看了看小狼,问道:“你猜,刚刚那画中两人是谁?”
    想不到苏步玉今天竟有这兴致,正欲退出去的小狼,受宠若惊。
    “我随便猜,错了先生不要放心上。那长者紫樱猜不出,那小男孩的感觉倒与先生有些相似。”
    小狼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先生的颜色,苏步玉听闻,眸光一闪,速又敛了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听到苏步玉那若有似无的叹息:“那长者便是老者口中的神医婆苏先生穆清一,也正是我的恩师。只可惜,他逝去后,便不再有婆苏先生这个人了,也没有哪个医者有他的医术与胸怀了……”
    小狼知道苏步玉后面想说的话,但是并不确定他是否愿意继续说下去,毕竟每人个都有自己不想提及的过往与私隐,小狼更不想让苏步玉为难。
    “紫樱知道苏先生也有一颗和清一先生一样的仁爱之心,只是你有你的苦衷。或许有一日,等先生化解了不便,世间又会多一个婆苏先生。紫樱会等到那一天的。”
    苏步玉转身,小狼觉先生掌心的温度从发间传来。不言不语间,却是另一番滋味,他的明眸多久未有过波澜,小狼知道至少此刻,他是起了一分微澜的,漆黑的眸中,闪着比星辰还明亮的光采。
    这是他第一次向小狼述说有关他自己的事,虽然只是很少的部分,但小狼仍是欣喜。
    那一阵子,不知为何,习之却与以往不一样了,坚毅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愁思,笑得也少了。经常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晓春园(从花莆发展出来的园子)内发呆,一坐就是半天。
    小狼故意与她闲扯聊天,也难吸引她多少注意力,似乎把自己隔离在了一个自己的空间内,自己出不来,别人进不去。这样的习之让小狼颇是担心啊。
    一日,小狼发现习之早先栽的兰花死尔复生了,正想着可以让习之乐乐了,直奔习之房间而去。一时心急,未敲门便直接推了进去。不料习之正在换衣服,半璧酥肩暴露在小狼眼前。一朵娇艳的粉色千红花纹案甚是夺目地出现在她左肩上,小狼一时看迷了眼。
    本来也没什么,小狼和习之同是女子,更何况只是看到了肩和手臂,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谁知习之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小狼的意料,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急切地抓起一件衣服盖住暴露的部分。此种惊恐状从没在习之身上出现过。小狼一时被吓到了,忙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姐姐先穿好了,我再进来。”
    再进去时,习之已整理妥当,但心神似乎仍未缓过来。对于小狼说兰花的事,也是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搭搭,并没想多聊的意思。小狼也觉着这样聊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没多久就回了。
    自那日之后,习之总是惴惴不安,见到小狼几次都是欲言又止。小狼问她是不是病了,或者哪里不舒服,她推说只是有些风寒,没什么大碍,小狼也拿她无法。
    习之是苏步玉一直带在身边的人,一直都是性格温驯却钢毅,处事细心且果断,也极守规矩的女孩子。现在突然有了这样大的变化,小狼心想,我都能看出来,先生不应该没有查觉。
    一日,小狼借口向苏步玉借本书,想顺便看看他对习之态度转变的看法。那时,他正在案台写些草药方(自从那次谈话之后,苏步玉开始针对山下一些疑难病症写些药方给药局,希望可以帮到那些患者),小狼边在他书架上找书边若无其事地说:“先生,我昨天看了下药匣,白芍已用罄,茯苓也只剩两分了,先生的单子上写了要送去药局,先和你说一下,明天一早我去采来。”
    苏步玉背对着小狼,笔未有停:“许是习之忘了,我见了她提醒她一下便好。”
    “嗯。”苏步玉没多问,小狼也不好接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小狼见磨蹭得差不多了,正要准备退出去,苏步玉又问了一句:
    “这两天的衣服可是你洗的?”
    “先生……如何知道?可是我洗得不好?”
    “那倒不是,习之洗衣喜用草木灰,而近几次洗出的衣服上有淡淡的花香味,我猜应是用了些新掉落的花皂角洗出来的。”
    小狼挠了挠头道:“紫樱自作聪明,见花凋了甚是可惜,便拿来用了。先生若不喜欢下次就不用了。”
    “此法甚好,我很喜欢。只是习之的事怎么多数是你在做?”
    听了这句,小狼不觉松了口气。
    “习之最近精神不是很好,我也是空着,顺手便做了,耽误不了什么时候。我倒是怕习之会不会是什么难言的病症,已经两个多月了,也没见好转。”
    “从她面色行动状态看,倒并无什么防碍,可能是心神未定。”
    那也就是心病?难道是被吓着了?小狼想着,竟嘀咕出来:“总不会是被我撞见她换衣服而吓到了吧?”
    小狼声音很轻,先生还是听到了,他似想到了什么紧接着问道:
    “当时可有什么异常?”
    “把她吓了一跳呢,都是女孩子,应该不至于有那么大反应的。”小狼到如今也没想通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什么,“不过,习之手臂上那粉色的千红花胎记真是漂亮。”
    “啪哒!”一声,苏步玉的笔突然掉在正写到一半的药方上,笔尖的墨汁瞬间染糊了纸面,那整整一页算是白写了。然而苏步玉丝毫没有去顾及,久久地停留着刚刚的姿态,像是出了神一般。
    “先生,先生。”小狼唤了好几声,过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只是没了刚刚的轻松淡定。只是紧抿着薄唇,不再说一句话。
    见状,小狼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小狼暗暗揣测:看来习之手臂上那朵千红花似乎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习之这么多天来的异常便也与这有关。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却不想自己知道。既然如此,先生应该可以帮到习之吧,小狼相信,再困难的病症,到了先生手中便一应而解,习之的心病,也终只有先生可以解得了。
    谁知,那之后,苏步玉对习之的态度竟然越加冷淡,不到不得已竟不再与她说话。即使有什么话要与她说,也只是托小狼转告。这便更让小狼不解起来,先生虽性情不喜亲热,但也不致冷漠无情呀,以往自己与习之有什么事,他总会体贴关心几句,尽量帮着解决。如今怎么竟这般不闻不问,甚至是刻意疏远?
    小狼看不下去,忍不住几次在他面前提起习之,希望苏步玉可以帮帮她,岂知他仍是不作什么回应,好像小狼说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般。久了,他倒还劝小狼,“该来的总归要来。如果之后有什么事会让你伤心的话,倒不如好好珍惜现在,明白吗?”
    小狼那时有一点怪他狠心,明知习之有事也不关心,虽说是主仆,却也是跟了那么久的身边人,总归是会有感情的,怎么能说不理便不理了,任她自生自灭去?
    却殊不知他也是事中人,那些束缚习之的枷锁也一样束缚着他,甚至更多,想到日后苏步玉将受到的那些折磨与煎熬突然觉得自己对他的责怪是多么的残忍。
    那一日,小狼起得比以往早一些,岂料习之已早自己先起,如几个月前,她正常的时候那样打理完所有日常事务。小狼有些纳闷,但也替她开心,她是不是已经恢复了?
    当小狼说要去采药时,习之主动提出要和她一起。小狼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很快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预感,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一路上,二人随意闲聊着。中途挑了个有溪水的地方坐下小栖一会,小狼正喝着水解渴。
    “紫樱,过两天就是你十五岁的诞辰了(其实小狼是不知道自己生日是什么时候的,只是把遇到先生的那天当生辰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因为这几日的反常,小狼还以为习之已经忘了这事,想不到她还记挂着这个。
    “什么都好,只要你送的,我都喜欢。去年你送的一对花枕我到现在还舍不得用呢。习之真的很心灵手巧呢。”
    “你送的小布偶,用干花做的花船,竹枝做的小桌子小椅子也都很可爱。而我的比较没有新意一点。”
    “礼物没有好坏之分,收的人喜欢就行了。你给的我都非常喜欢,天天可以看得到,永远也不会消失,看到那些东西我就想到你了。”
    “喜欢就好。”她突然很动容地望着小狼,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让小狼不觉担心起来。
    “嗯,其实,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紫樱是个好姑娘,其实你可能不知道,因为有你在,我觉得清溪居温暖了很多,你来之前,这里冷冷清清的,那些美好的东西,我都看不见,但你看到了,跑来告诉我,我才发现,原来这里很美,让人……舍不得离开……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我明明也没做什么,只是喜欢瞎折腾罢了。就算知道你有心事,我也不能安慰你,帮上点什么忙。”一不小心,还是把心里话说漏了,小狼一下子在原地尴尬了。唉,我果然不适合安慰人。
    小狼偷瞄习之,她先是怔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平静,强挂一丝笑意继续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关心我。不过有些事就算有心也还是没办法。”
    “为什么,什么事这么严重,连先生他也没办法吗?”
    她摇了摇头:“他是不能帮。”
    “不能?”小狼越听越糊涂了。
    “因为立场,因为身份,也可能是因为……情感。”习之抚了抚小狼的脸颊,“其实他是有感情的,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冷漠,相信我。”
    唉,习之这话真的是真知灼见,字字珠玑啊,只是后来小狼被一些假像迷了双眼,未曾看透啊……
    “这……,对不起,我还是不太明白。”望着她伤感的眼神,小狼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有些事不知道可能更好。紫樱,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就因为不知道,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羁绊,没有束缚。每一天都做真实的自己,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习之,你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但凡有一点点帮助都好。”可能有点点激动,说话开始不太经脑子了。很久没那么冲动过了。
    “紫樱,没用的。”见小狼也有些失常,习之强忍着即将不受控制的情绪。
    “习之,你……你别这样……我……我看着很难受。就算想哭一哭也好,我陪着你,别把我当小孩了。”
    小狼只能轻轻地将着她的身子扶靠在自己的肩上,就这么靠着。有温热的液体在不间断地滴落,落在小狼肩上,手上。她就那么无声地,柔和地啜泣着,身子像风中颤抖着的叶子般,飘零无所依。小狼看不见她的样子,却感受得到她的悲伤,就像一颗蔓延的种子,悄悄地也把那种悲伤种进小狼的心房,静无声,化不开,漾起层层涟漪,越泛越酸楚。
    那是小狼第一次见习之哭,第一次在小狼面前坦露心事。曾经她是多么坚强,被蛇咬都不吱一声,那张隽秀坚毅的脸庞曾让小狼以为她已经经历了上百年的磨炼,却也有脆弱的时候。
    回去之后,习之回复了以往的平静,就这样到了小狼生辰那天。
    小狼坐在镜子前,习之正一丝不苟地替她疏理打扮,有那么一会儿,习之怔怔地看着镜中的小狼出神,连小狼一直看着的她都没有发现。
    她突然开口说道:“等紫樱长大了,应该可以为你关心的人挡风遮雨了。紫樱,答应我,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做让先生痛苦的事,好吗?”
    “怎么会呢,紫樱和习之一样,都敬重先生,如何会做让他痛苦的事?”
    “不,我没有做到,我让先生伤心了。”
    “……”
    “紫樱,有些东西碰不得,千万不要去碰。”……
    这个生辰与以往比,多了些伤感,少了些热闹。虽然小狼还是小狼,习之还是习之,先生也还是先生。一样的祝福,一样的樱花糕,一样的礼物,一样的许愿。只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慢慢爬上了小狼的心头,让人高兴不起来。
    小狼隐隐察觉到这可能是三个人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庆祝某一个的诞辰了。当月亮慢慢爬上枝头,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三人在一起的路终是走到了尽头,之后便是走向各自的轨道。小狼的轮盘本与他们没有交界,却生生地闯进了他们的轮里。
    简单的宴席还是要散的,三人默默地收拾完一切后准备各自回房歇息。小狼回到自己的房间,回想起刚刚的种种,怎么也坐不住。看着手中习之送的香袋觉得怪怪的,做功并没有以往那么精细了,并且还没有开口,四周密密都给缝上了,不能添香料进去。这……是不是别有什么用意呢?
    不自觉地,小狼来到习之房间,可她并不在房里。旁边苏步玉的房间灯火还是亮着的,里面传来人轻微的说话声。小狼偷偷凑近一听,果然是习之的声音。但接下来听到的谈话却让小狼完全呆住了,一时间无法动弹。虽早有预感,现下终是证实了她要离开的事实了。
    “公子,对不起,银郅没有遵守当初的约定,已经没有资格再留在您身边了,也没办法陪你一起完成您的心愿了。”
    银郅是谁?是习之的真名?
    “你没有错,只是……,对不起。”
    “公子跟本不需要说对不起,银郅明白。银郅也不后悔,无论再重来多少次,银郅还是会一样喜欢上公子,只对不起公子,说好要帮你一起修补天劫以来的错失,没有做到,却让公子为银郅操心了,我知道这是错的,需了结的只是银郅一人而已,公子千万不要有任何歉疚,不然银郅万死不能偿还。”
    “虽说你是我的随侍,其实我知道你是来保护我的,这么多年来,我却什么都没给过你,也没办法给你。”
    “不是的,公子,你给过我亲人的爱护,给过我千山万水的经历,还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梦,已经足够了。”习之始终低着头,声音有种压抑的激动。
    “你的一切,我会记在心里。”相比习之的声音,苏步玉的声音似乎平静了点。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是这么沉稳。
    “谢公子。在走之前,我还想到一件事。紫樱已经长大了,不要再把他当个小孩子看待,我不希望我的错误再次发生在她的身上,您……还是早点让她知道吧。”
    苏步玉没说什么。
    “公子,好好保重。以后习之无法再在身边照顾你了。”
    “小心珍重,我……就不送你了。”此刻,听得出苏步玉那一丝若有似无的不舍,毕竟有过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对,任谁都无法割舍。原来就算再怎么淡然,却也是无法超脱。
    “别了,毓天。”习之悄然推开门,步向居外后小声说了这句。小狼躲在墙后,当习之经过小狼身边时,她似乎听到了习之心碎的声音,如此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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