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苏生(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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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发生于不知几时的夜里的故事。
    若是称其怪诞,付之一笑也无妨。
    安家公子只身走在朱雀街上,一柄笼灯让夜风吹的时隐时现,映照在道路上的影子便似扭曲了身形的鬼魅般张扬舞爪。虽有月亮,高悬着的却是应和了时节,如女子画眉般纤细的下弦,本来便晦暗的视界少了那清明,更是如同深陷泥沼。此时的时刻只能估摸个七八分,许是过了三更,又或是及了子夜,入了夜的朱雀街显得几分萧索。这里说到朱雀街,是南起明德门,向北穿过皇城的朱雀门直到宫城的承天门,贯通京城南北的一条中轴主干道,算是颇富名气。平日里自然是一派喧嚣,只是毕竟沉夜,所谓封魔时刻便是指的这般。像是阴风乍起,榆槐瑟索,魍魉潜伏,这说法许是夸张了一些,但也未必不可得见一二。
    巡城的队士方才走过。
    长安城之大,南北十一条街和东西十四条街纵横交错,便是一张方格网笼了整座城池。
    安家的公子,戴幞头,锦色袍衫上绣得好不奢繁,道是生于商贾的纨绔子弟,倒也生得俊秀。这位公子才及弱冠,之所以恰逢这逢魔时刻还留滞街道,又不带一仆从,原因不外乎是与女子幽会却不知其中出了什么缘故而又得早早离去。人类毕竟是对未知充满恐惧的一类生物,安公子走在空寂无人的街上有些发怵。他当然不是刚勇正直一辈,但被区区黑夜给吓破几分胆就着实令人发笑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安公子,今天这夜确是过分的安静了,就连刚才的队士巡查过时也下地里几分胆怵。树影婆娑,安公子青白了脸,不由后悔一时酒兴去幽会情人,而偏偏对方又突然落得个病不得外见,本来想干脆接住那女子家但又感觉这样委实不合礼法,况且人类向来擅长心存侥幸,于是安公子便借着那三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轮到我时就这么倒霉撞见鬼吧”的侥幸亦或是勇气?选择了只身回家的道路。
    不过正是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古人的理论往往是在关键时刻应证了其正确性,那侥幸之外的几率便是好巧不巧地这位安大公子给撞上了。
    有东西潜伏在黑夜里。
    对于那些光亮之下的生物,耽耽而视。
    蠢蠢欲动。
    有什么在躁动。
    那毫无疑问是只猎食者。
    在墙角的阴影里,那东西模糊成一团更为深沉的黑暗,从身形来看,兴许是一只大犬。
    安公子怵直在街道,烛火曳曳,似是会立即熄灭般微弱。
    他在害怕。
    非常的,是从心底泛出的恐惧。
    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似血,如火,刺目的红像是烙铁直接烙在了他的心脏上。然后那家伙就从黑暗中满满走了出来,比想象中更为巨大的身形,从尖尖的嘴两侧不时吐着青蓝色火焰。
    那是一只狐狸。
    有着九条尾巴,吐息着狐火,浑身通红的狐狸。
    古有云,凡九尾狐出现,必天下大乱。
    不过安公子并非那般忧心国事之人,他让那狐狸赤裸裸的掠食者的目光吓破了胆,连发出尖叫的本能也被忘却,目瞪口呆地看着九尾狐向自己逼近。
    九尾狐突然张了张嘴,发出了婴孩般的啼哭声。
    安公子这才回过神般一身尖叫,转身就要跑。但是惊吓过度而早已瘫软的身体让他狠狠跌在地上狼狈不堪,他撑着身体手脚并用的想要逃离,至少逃到有人的地方也好。他这么想着,然而对方却连让他想想的机会也不给予。原本慢悠悠踱步的九尾狐突然一跃,尖利的牙齿就这样咬死了人类脆弱的颈项。
    无法发出声音,瞪大的眼里映出的火红色模糊不清。
    安公子的身子软软地跌落在地上,不知从何处又窜出一只青色狐狸,像是全身都裹在狐火里燃烧一般,它立在安公子尸首旁,细长的眉眼顺着九尾狐消失的方向瞅了好一阵,然后转身便离去,对安公子的尸首提不起半分兴趣。
    毕竟是狐狸而已。
    蔓延了一地的芍药,从安公子锦色衣段开始,开得好不繁盛,便又见一窜血红的梅花,在青石的道路上妖冶非凡。
    ******
    杨桃抖了抖草席,积了半年的灰尘就像是抖面粉一样簌簌落下洒满一地。
    身后是一间稍显老旧的杂货铺。
    正值荷月。
    即是所谓的六月。
    因其灼热难耐,唯有荷花满池放,才得了这么个名字。
    当然这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赘述,怕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才会对一个名字深究。
    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此时才稍微放晴。
    不过虽说稍微,却也炎热难耐。
    这样的架势看来,兴许就要这样一直放晴下去了。
    沾了雨水的草野很快被蒸发的干燥。
    最后留下的就只有炎热这样的迹象。
    杨桃觉得兴许这样下去皇城就会成了个大火炉,到时候那些天师们又有得忙了。
    不过这些倒与他无关,毕竟只是小平民,还是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好。
    杨桃是个杂货铺伙计。
    也许这么说也不尽然,那么再加上一条。
    半吊子的道士。
    倒不是指那些穿着黄道袍,整日捉妖除魔,游历天下;或者说深居宫中,为皇室设坛作法,祛病消灾的道士。当让,后者有个更好听的名字叫做天师。
    说到底,他仍旧是个普通人。
    一个会写道术皮毛的普通人。
    杨桃大约十六七的年岁,从外貌看似乎稍显年幼些。
    青白色的长袍。
    可以用眉清目秀形容的长相。
    他的腰间挂着一枚玉,看上去又有几分像是符箓。
    此时他抖草席的动作很散漫,像是在做件令人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
    没错,他确实心不甘情不愿。
    他的人生应该是成为一个像样的道士,除妖卫道,游历人间。
    而不是窝在这间小杂货铺每天一有闲就搬张椅子去门口晒太阳。
    不过虽说他很不满,他亲爱的小伙伴倒是满足的很。
    梅竿是杨桃青梅竹马的“好”伙伴。
    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目清秀。
    人生目标只是娶个大户人家小姐,儿孙满堂,平淡一生。
    两个人都生得俊秀。
    如果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起,便道是落入了个书香世家。
    但是一旦画面动起来,这份恬静美好只有被打破的份。
    “杨桃啊。”
    他的小伙伴正做着他常做的事
    ——伴着把椅子在杂货铺门口晒太阳。
    “你又有什么事?”
    抖草席的动作很懒散,说话的语调一样很懒散。
    “那事你听说了么?”
    “何事?”
    “说是朱雀门的安家公子死了。”
    “这又怎么了?”
    随手又抖了几下草席便丢在一边,杨桃替自己也搬了张椅子。
    “你反应别这么冷淡啊!”
    “恩?”
    “咳咳,据说安家公子是让妖怪咬死的。”
    梅竿一脸兴奋的神神叨叨。
    “然后呢?”
    杨桃也来了兴致。
    “没了。”
    恰似一盆冰水扑面将杨桃浇了个冷彻。
    长安的六月,说是与其他地方不同倒也相同。
    沿街的叫卖声此起比方,倒像几分老北京的风韵。
    只可惜少了四五个胡同四合院。
    倒是里坊不少,切割成四四方方的豆腐。
    布衣的百姓,华衣的贵族。
    文轩,车夫。
    说道这皇城,便是纸醉金迷,奢华的开了一地洛阳牡丹也只得羞愧。
    昨夜里才发生了某位公子陨命的怪诞,那却也影响不了这个都城的一分一毫。
    便似蜉蝣捍树,风吹涟漪过。
    倒是有几家的三姑四婆,邻里左右的闲言碎语。
    茶余饭后,也那几件稀奇事,倒也解得几分闲闷。
    人哪,是如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生物。
    皇城人多口杂,要打听一件事自然并非难事。
    于是便看见杨桃翘了杂货店的活,正午炎炎烈日里跟着那些三姑四婆的闲话家常。
    他倒是嘴甜的紧,三言两语把那些中年妇女哄的眉开眼笑。
    “说到这件事真是问对人了。”
    那人笑得眼角起了不知几层褶皱。
    青白的衫,素面朝天,大约四五十岁的年龄。
    蝉鸣叫个没完,汗珠子便从额角滑到了颈项。
    “安家公子那叫生的一个俊,十里八地的姑娘谁不想嫁他啊,只是人家往往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安公子虽然风流惯了,倒也没见他真沾惹了谁家的姑娘。不过听人说,他最近倾心于那张进士家的女儿,据说昨个儿夜里也是去跟那姑娘私会,只是好巧不巧对方不幸身染风寒,这幽会不成反倒丢了命,啧啧,真是造化弄人哪。而且呀,我听老赵头说安公子是让狐狸咬住脖子活活咬死的,你说这长安都哪来的狐狸啊,我看那狐狸啊,说不定是只妖怪。”
    顿时唏嘘不已。
    倒是让杨桃有几分郁闷,自己在这浪费了大半个日子也不比从梅竿那知道的多多少。
    这时那妇女又补了一句。
    “我记得那安公子的尸首,是金吾卫的巡城队士给发现的,血流了一地可骇人了。”
    一句话,倒是给杨桃点拨了个清醒。
    ******
    此时尚是夜里,离九尾狐离开不过去了三五柱香的时间。
    司马真俯身在尸体前拨弄了一下对方的脑袋。
    深的几乎怀疑是否是将其颈项咬断的齿痕,大量的血迹因时间流逝而干涸。
    但从现场的血量来看,还是可以推断出当时的惨状。
    几乎要流干整个身体的血,安公子想必是当场殒命,否则的话那实在太过残忍了。
    司马真回首吩咐了几句,便有人将安公子的尸首抬了走。
    司马真是右金吾卫上将军。
    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许是更长。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凯衣,足登六合鹿皮靴。
    腰间别着一把长刀。
    可以称之为清秀甚至漂亮的长相,却无半点柔弱的气息。
    他反倒是锐利的像一只猎犬,会毫不大意地咬死每一只被盯上的猎物。
    “走。顺着脚印走。”
    似是盛开了一地梅花,一直蔓延到城外。
    脚印到了山脚便没入野草,山脚下有一间小木屋,擎着灯尚未歇。
    卫子云敲响了木门。
    他是右金吾卫街使,安公子尸首便是他发现的。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掌着主灯,只披着一件白色的单衣。
    他生得俊秀,如果说司马真算是美丽,他便是祸国殃池了。
    之所以用“他”,是因为这年轻人是个男子。
    虽好看的令女人都生妒,但却丝毫不会被误认为女子。
    “各位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他瞥了眼来人的穿着便知晓了对方身份。
    他的声音很温和,一如他留给人的温润如玉的印象。
    年轻人名为苏生,倒合了他书生的身份。
    司马真上前一步站在了苏生面前。
    “你一个人住?”
    “自然是。”
    “一个人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小生自幼丧父母,能有居所已甚为满足,又合乎其地势。”
    司马真扫过他满屋的书籍。
    “朱雀门安家的公子被畜生咬死了,你可知道?”
    “那与小生有何干系。”
    “那畜生的脚印直到这里。”
    “小生不过一介落第书生,大人您莫不是认为是小生训练的那孽畜去咬死安家公子吧?且不说我与他非亲非故,杀他作甚,就说这本就是座山林,我居其山脚,每日来来往往数多生灵都在这落了脚印。您这岂不是欲加之罪?”
    “我只是随便问问,那你可看见有狐狸经过?”
    似乎是相信了苏生的说辞,司马真换了个话题。
    苏生倒是依然一脸温和。
    “小生一直苦读书籍,不闻窗外事。”
    线索不由断掉。
    司马真颦眉思索了一阵,然后便一挥手领着众人反悔。
    看来是再停留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结果了。
    苏生道。
    “各位大人慢走。”
    便掩了门。
    苏生返回到屋内,懒散地躺在屋正中一张躺椅上闭起细长的双眸。
    屋外有一池水凹,几天前的雨水积在那里尚未干涸。
    少了白日里的蝉鸣,悉悉索索的是草野摩擦的声音。
    夜风很凉,却是正适吹干衣服上的微微潮湿。
    门又让人给推开了,它本就是半掩。
    摇曳的烛光拉扯着人的影子,那团浓黑就蔓延到了苏生的脚下。
    “苏生,这事是你干的吧。”
    这是肯定句,说话者声音压的几份低沉。
    苏生便睁了眼,清凉的眸子里敛了几分温婉倒是锐利的很,他看着对方扯了个笑。
    那笑一点也不温暖,倒像是没有丝毫温度,又带着几分挑衅。
    他一言不发。
    “苏生,你以为我认识你多久了。”
    “五次三番的案件都必然有你的身影,该说你大意还是刻意?你倒是每次都可以推得干干净净。”
    “一副温婉的书生模样,生得这番模样的书生还真是国家不幸。”
    “但是我了解你,即使不是你亲自动手,你也一定参与了吧?”
    “看着那些人像傻子一样地照着你的意愿去做,又自鸣得意地以为自己才是利用者的感觉,很好吧?”
    “不过就算我说了这么多,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付之一笑而已。”
    “念在我们的‘交情’上,还是奉劝一句当心玩火自焚。”
    至始至终只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然后便推门而去。
    苏生交错着十指,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恶劣地扬了扬嘴角。
    “多谢劝告,司马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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