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回 续前缘铁哥哥重温鸳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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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回
续前缘铁哥哥重温鸳鸯梦
返故里何田田频举蝴蝶杯
话说铁戈特意选择在两千零九年十二月二十八号这一天回到白菂河,一九七六年的这一天他在这里被捕,屈指算来已经整整三十三年了。他先在旅馆住下,然后买了些东西到厂里去看望教他学铸造技术和打篮球的张师傅。
铸造车间的老同事听说铁戈回来了都跑来聊天,昔日年轻的伙伴们如今都已沧桑满脸飞霜满头有的还抱上了孙子,退休的、迁居的、投靠子女的、在外继续打工的、去世的,留在厂里的老人不多了,谈起这三十多年的变化一个个唏嘘不已。其中有一个叫吴国之的七十多岁的老人,原来是红州地区水利局船队的水手,七四年调回老家白菂河,那年他正好四十岁,分到炉工班当了铁戈的徒弟,而铁戈那时只有二十岁却当了师傅。他听说铁戈回厂了,也匆匆赶了过来看望铁戈。张师傅的爱人杜师娘知道铁戈爱吃粉蒸肉,特意蒸了一大海碗。
铁戈笑道:“师娘还记得我这个爱好,当年只知道搞阶级斗争,不懂得养身之道,而且那时候条件太差,能吃到肥肉就很不错了。记得有一次我和杨乐上夜班,晚上十二点我们去打夜餐,正好碰上食堂的任师傅当班,他让杨乐自己打夜餐,杨乐也不客气,拿起勺子把面上的肥肉全都捞上来,回到宿舍徐怀青和范火木到五七农场偷了一些大白菜合在一起煮,吃了个疼快,现在可不敢那么吃,健康第一。不过今天我要放纵一次,不能辜负了师娘的一片好意。”
杜师娘笑道:“铁戈我告诉你,你是张师傅最看重的徒弟,我是看你来了才给你做粉蒸肉,换了别人想都别想,我如今连饭都吃不饱,我还想别人给我做粉蒸肉吃呢。”
众人都笑道:“铁戈,这是真的,师娘看你回来了高兴,一般人她根本不买账。”
铁戈说:“师娘,铁戈何德何能,承蒙厚爱,我就愧领了。”
席间大家觚觥交错推杯换盏,回忆往事言谈甚欢。
酒至微醺时铁戈的徒弟吴国之突然举杯说:“铁戈,我敬你一杯。七六年春节收假后,车间书记金进财组织我们开你的批斗会,我发言批判过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内疚。”从那一脸的歉疚上看得出他是真诚的,这倒让铁戈始料不及。
铁戈赶紧站起来说:“老吴,多少年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怎么到现在还记得?大可不必。我那个时候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成了众矢之的呀。当年你是自愿批判我的吗?如果你不批判我你怎么过得去?光一个同情阶级敌人的帽子就够你受的。你那是奉旨批判,你不批判我你自己也完了,在座的哥们儿你们说是不是?而且你还有四个孩子,为我的事牵连到你,他们将来怎么办?当年你批判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与其让大家跟着我一起受罪,还不如让我一个人承担。你是个老实人,你今天说出这话证明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你和柴成明、沈少卿不是一类人。老吴哇,你比我大二十岁,按理说我们应该是两代人,但我又是你的师傅,我们算扯平了。别的我都不记得,我记得七四年你爱人采了一些松树菇下面条给我吃,那是我第一次吃松树菇,味道好极了,这事我倒是记得,你刚才说批判我的事你要是不提起来我真的忘记了。但是像柴成明、沈少卿这些王为仁的狗腿子我是不会忘记的,那是些正宗的人渣,不提他们也罢,免得倒了大家的胃口。老吴,三十多年了我们今天是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八十年代有句话叫理解万岁,我们应该相互理解。来,为了荒唐年代的悲剧不再重演我们干一杯!”
师徒俩怀着真诚的感情喝下了满满一杯。
饭后大家都散去了,铁戈想再看看那些令他魂牵梦萦的车间,于是张师傅和徐怀青陪着他到厂房去。
张师傅告诉他:“这个厂已经卖给一个私人老板了,我们平时都很难进去。这几天老板的代理人回武汉办事去了,徐怀青又被返聘当了厂里的质检员,有他带路应该不成问题。”
铁戈带上数码相机,跟着张师傅、徐怀青来到厂区。
办公大楼死一般的寂静,厂区一片荒凉,野树杂草肆无忌惮地傲然挺立着,野兔野鼠旁若无人地穿行在树丛和草棵之间。当年他和徐怀青等人种下的楠竹如今早已长成大片的竹林,已然占领了半个山腰。那满坡的迎春花的枝条密密匝匝,时至深秋仍有不少绿叶犹如直泻而下的绿色瀑布,似乎在诉说着昔日残存的辉煌。
他们走进那个六千三百平方米的车间——当年红州地区最大的厂房,昔日机声隆隆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不见了。这里曾是电机、工模、水机车间共用的厂房,原来存放电动机、发电机的地方,竟然长出了一人多高的茅草,虽已枯黄却依然挺立不倒。窗户上的玻璃所剩无几,木制的窗户早已朽烂不堪。当年引以为豪的五米立车、八米龙门刨和各种机械设备早已荡然无存。头顶上二十五吨的行车也没有了,巨大的行车梁居然成了麻雀的世界,到处是飞进飞出的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倒给这死寂的车间带来些许生机。
穿过大车间他们又来到铸造车间,拉开大铁门车间里到处散乱地放着木模,铸造用的各种砂箱随意地扔在砂塘里,木模和砂箱上一片灰蒙蒙的浮尘。那座高大的冲天炉已是锈迹斑斑,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在破旧的工具柜里铁戈看见那柄特制的大铁锤静静的立在那里,他有一种久违的感觉,用手轻轻擦拭着上面的灰尘,随手把那大铁锤拿在手上试图举起来,可是没有成功。
他颓然叹道:“当年我拿它打铁就像玩似的,现在倒举不起来了,唉,年月催人,廉颇老矣。”
张师傅笑道:“还以为你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你现在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小心别闪了腰。”
徐怀青提醒铁戈:“你不是要拍照吗?现在这里没人赶快照,以后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铁戈拿起相机拍下了锈迹斑斑的冲天炉、造型的砂塘和那柄大铁锤。他做这些事实际上没有任何用处,唯一的作用就是留到将来老了走不动路时拿出来看看也算是个纪念。
铸造车间是由造型车间和木模车间组成的,铁戈提出要看看木模车间。
出了铸造车间的后门,三人又朝木模车间走去。这里原来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是炉工班堆放生铁和石灰石的场子,如今却被一片不知名的茂密的树林挡住了通往木模车间的去路。
三个人艰难地穿过树林子进了木模车间,只见一个工人正在专心地看图纸,他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却叫不上名字。
那人倒是叫了一声:“铁戈,你怎么来了?”
张师傅在一旁说道:“他叫程矢志,是余师傅的徒弟。”
铁戈恍然大悟:“喔,我记起来了,你是七五年底转业分来的退伍兵,我那时已经进了学习班,所以不太熟悉。”
程矢志笑道:“记得记得。我刚来就听说铸造车间楸出了一个大反革命名叫铁戈,我对你倒是很熟悉。”
听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铁戈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程矢志叹了口气:“厂子垮了,工人们休的休了,死的死了,下岗的下岗了。”
“你还没退休吗?”
程矢志黯然叹道:“木模工不属于有毒工种,要到六十岁才能退休,我还差几年,熬吧。我算幸运的,木模车间就只留了我一个人,多少还有点工资。冷作车间有两个人在搞电焊,金工车间有三个人上班,厂办公大楼有一个会计和一个出纳,再加上一个门卫和徐怀青这个质检员,一共只有十个人上班。这里冷清得可怕,我一个人就像是个孤魂野鬼,但是不上班我一家吃什么?”
“你家还有什么人?”铁戈问。
“一个老婆,一个儿子。老婆是农村的,儿子外出打工去了,到年底才回来。”说着拿出一种劣质香烟给铁戈抽。
铁戈接过烟,却把自己身上带的好烟给他抽。
程矢志一看,问道:“这种烟多少钱一包?”
“极品黄鹤楼,六十。”
“天哪,这一包烟是我跟我老婆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程时志叹道。
铁戈道:“人家武汉卷烟厂从津巴布韦进口的烟叶,味道绝对纯正,当然要这个价,你一抽就知道。”接着又问道:“你们夫妻一个星期六十块钱的生活费够吗?一天十块钱都不到,这怎么过日子呀?”
“我老婆在房前屋后种了一些菜,还养了几只鸡,勉强过得去。我今生真是投错了胎,你们当干部的多好,什么都不做一个月几千块钱,我们车间大概就你混得不错。”
徐怀青说:“人比人,气死人,这就是工人阶级目前的生活状况。”
铁戈嘲讽地笑道:“还工人阶级呢,你真拿自己当棵葱。当年我就说过我们国家不可能有什么资本主义复辟,因为我们国家一直是封建社会,也就是上海、天津有一些资本家,他们的生产总值占国民经济GDP的比重是多少?根本够不上一个阶级,顶多只能算是一个阶层,要不为什么文革时说旧社会我们国家连一颗螺丝钉都造不出来呢?连螺丝钉都造不出来哪来的资产阶级?没有资产阶级哪来的资本主义复辟?所谓复辟是指把原来的东西恢复到原位,本来就没有资产阶级你把什么东西恢复原位,你复什么辟?”
程矢志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们国家没有资产阶级。”
徐怀青笑道:“七六年在车间批斗他时吴国之的发言就有这句话。”
程矢志叹道:“下辈子老子一定要投胎到富贵人家,今生算是白活了一辈子,你们看铁戈抽这么好的烟活得多潇洒。”
“我也潇洒不起来,一个月也就两千块钱工资,在城里过日子也是紧紧巴巴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不你还抽这么好的烟?”
“你呀真不懂我的心事,八二年我从设备厂调走到现在二十七年了,回来看看总要有拿得出手的烟,抠抠嗦嗦不是老爷们所为。来,照个相吧,天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铁戈跟大家合影后,又拿着相机到处拍照,他不知道这座曾经挥洒过他们这些第一代建设者青春和汗水的工厂,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多长时间?他要把这里的厂房、这里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都拍下来,留做永恒的纪念。
下午徐怀青上班去了,铁戈又拿着相机在宿舍区拍照。
厂里的工人宿舍区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工人的宿舍还是原来老水校的教室,整个广播大楼现在也成了工人宿舍,而铸造车间的宿舍仍然是五八年做水库时的工棚,透着一股岁月的寒酸。
他来到当年五七农场的农具房,这是他从安保处转移到厂里来的第一个学习班的住处。耳畔似乎又响起当年学习班里批斗他的吼叫声。他按下快门拍下了这个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小屋,转过身来他又拍下了电机车间女工宿舍,那里是当年何田田住过的地方。
接着他来到竺彬和他自己住的那排宿舍,这里的房子年久失修,比当年还要破败。墙上青砖的表皮已成粉状,就像白蚁蛀蚀过一样。屋顶的黑色布瓦上长满了不知名的植物,在风中微微颤抖,更增添了一抹凄凉的况味。门前的空地上的所有的桃树全都被砍掉,变成了私人的菜地。几只老母鸡悠闲的四处觅食,一只大公鸡十分警惕地护卫着它成群的妻妾。听徐怀青说竺斌终于把他父亲的案子翻过来了,但竺彬本人一九八八年出差时在火车上突然中风死在外地。他把这栋房子也拍了照,然后又朝厂部的办公大楼走去。
他在大楼前寻找最佳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
冷不防背后有人大声喝问:“干什么的?”
他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带着一个小女孩,正警惕地看着他。
他恶作剧似的故意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那女人说:“我是厂里的会计,你在这里干什么?”那声音颇有点责任感,令人想起了大抓阶级斗争的岁月。
他掏出自己的检查证递给那女人看。
谁知那女人一看笑道:“原来你就是铁戈,我们厂鼎鼎有名的反革命,我小时候见过你,我爸爸叫杨奎。”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很友好。
铁戈也笑道:“我认识你爸爸,老水校的,是个好人。你爸还好吧?”
“去世了好几年。”
铁戈一听叹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小杨,我怎么不认识你?”
“你去坐牢时我还在上小学,你怎么会认识我?我倒是认识你。你会打球,歌也唱得很好,那时我就是你的粉丝。”
“哎呀天哪,想不到我还会有粉丝?太抬举我了。我该不是你呕吐的对象吧?”铁戈大笑道。
小杨笑道:“没想到你还蛮前卫的嘛,连这种新潮的词儿都知道。你到这里拍照是为什么?”说完她把检查证还给铁戈。
“留着做个纪念呗。”
“这厂都垮了好多年了,这些破房子有什么好照的?”
“唉,怎么跟你说呢?我问你,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人生最美好的是什么?是失去了的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你不觉得失去了的才是最宝贵的吗?人生最美好的时段是青春。七零年我们盖这些厂房时,你在做什么?”
“七零年我刚上幼儿园。”
“这就怪不得了,因为你没有搞过基建,所以你对这个厂没有多少感情,我们就不一样。当年我们流血流汗好不容易盖起了这座工厂,在这里学徒、生产、生活、恋爱,有的人还在这里娶妻生子。我们从少年变成青年,走进中年,眼看着就要步入老年,好多人甚至把命都丢在这片土地上了,能没有感情吗?多好的一个厂啊,说垮就垮了。就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没了一样,你说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厂垮了你怎么还到这里来?”
“我是厂里的会计,有事无事必须坐班,好歹一个月有几百块钱的工资,比下岗的那些人强,不然怎么生活呀?”
“啊,是这么回事。你去上班吧,我拍完了就走。”
晚上九点多铁戈又到宿舍区走了一遍,他想找到当年晚上到何田田宿舍的感觉。现在宿舍区没有路灯黑黢黢的一片,完全没有当年的感觉。有几家人在看电视,大多数人早已熄灯睡觉了,而在大中城市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这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巨大反差。他鬼使神差地再一次走到办公大楼的院子跟前,却只见铁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四周一片漆黑,小北风悠悠地刮着,厂区里不时传来阵阵狼狗的狂吠。他把脸贴在铁门那冰冷的铁栏杆浸人肌肤,突然间不禁悲从中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潸然而下,人到了怀旧的时候就老了。
他颓然回到旅馆里,恹恹地靠在床头默默地抽烟。
忽然手机响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铁戈,你还好吗?”
“我还好。对不起,你是……”
“你猜猜我是谁?”手机里是带北方口音蹩足的红州话。
“抱歉,我真猜不出来。”
“我是何田田。”这才是他等了多少年的哈尔滨话。
铁戈大惊,提高嗓门喊道:“田田!你在哪里?”
“我在红州,在封大哥家里。封大哥到外地的工地去了,是晓茜姐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你现在在哪里?”
“田田,我在白菂河。我现在就打的赶回红州,你等着我!”
“铁戈,你不用赶回来,我明天就到白菂河去,离开白菂河三十三年了,我很想再回去看看。”
“行,我住在月弓桥头的一家私人旅馆里,名字叫再回首客舍。你到了白菂河就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记住旅馆的名字叫再回首客舍。”
“行,不见不散!”
这一夜铁戈兴奋得睡不着觉,书和电视都不看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盼早点天亮,直到凌晨三点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吃过早点,他就拿了一本杂志坐在旅店门前的法国梧桐下边看边等。九点多钟他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何田田的,他马上接通:“田田,你在哪里?”
“我在你身后。”
铁戈触电似的马上转过身去,看见何田田身边放着一个旅行箱,正调皮地冲他微笑着。
何田田一改原来那两把小刷子似的短辫,飘逸的长发很随意地披在肩上,穿一件深黑色的高领羊绒衫,外罩一件红色的风衣,脚下是一双长筒高跟皮鞋,更显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只是少了一份少女的天真活泼,多了一份成熟的气质。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看来何田田今天这身打扮是刻意而为之。
他怔怔地瞅着她,像中了魔法一般抑制不住自己的惊愕。就这样猝然相遇,这就是那守候了漫长的三十三年的渴望吗?
“瞅啥?还不帮我拿箱子?”何田田俏皮地嫣然一笑。
铁戈这才醒过来,赶紧上去拎起旅行箱带何田田上楼。
铁戈关上房门把箱子放下,兀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把何田田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何田田问道:“有啥好看的?”
铁戈梦魇般的说道:“我怎么觉得这是一场梦?你一点也不像当年的何田田。”
她嫣然一笑道:“这就奇怪了,当年的何田田是啥样?”
“我只记得你当年红卫兵的模样,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两把小刷子似的短辫,那印象太深刻了,几十年来在我脑海里只有这种印象。如今却是长发飘飘,我都有点不敢认了。”
何田田灿然一笑道:“六六年春天我刚从哈尔滨来红州也有一对齐腰长的大辫子,文革破四旧时刮起了一阵改名字绞辫子的风潮,我也不能免俗跟着就把辫子绞了,当时只有这样才能表现红卫兵的革命造反精神。想想那时候真傻,这辫子跟革命怎么就势不两立了?铁戈,你别说我你也变了。”
“是吗?变成啥样了?”
“老了,皱纹起来了,头发也白了。”何田田拉着他走到窗前仔细端详着,一面用手细细地拨弄着抚摸着他的头发心痛地说。
“咱们从七六年分手到现在都三十三年了,能不老吗?你还是那样风姿绰约,不减当年。”
“啥风姿绰约哟,老太婆一个。”
“在我眼里你永远没有老。”他说道,抑或说这是他真诚的希望。
两人上身前倾渐渐靠得更近,他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的熟悉的体味和化妆品混合成的特别的香味,特别好闻的气息,那是一个成熟的女人的气息,也是他渴盼了多少年的气息,那么诱人,夺人魂魄。
两人深情地默默的对视着,此时他俩才明白这么多年他们都是为对方而活着。
他猛地一把搂住她,何田田也紧紧地抱着铁戈,两人忘情地拥吻着,泪水潸然而下……
多少青春年华的鲜活记忆,多少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多少魂牵梦萦的绵绵思念,多少蹉跎岁月的苦苦熬煎,多少度日如年的漫漫期待,多少望穿秋水的默默守候,此时此刻有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有苦涩的热吻才能表达此时此刻复杂的情感……
一阵激情过后他俩靠在床头,何田田温柔地依偎在铁戈的怀里,他抚弄着她的长发责怪道:“田田,你让我想得好苦啊。你啥时离开红州的?这么多年怎么也不写封信来?”这是他心里不解的谜团。
“我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各种老年病都来了,这边的医疗条件又比不上哈尔滨。七九年春节前我爷爷把他的各种关系转回哈尔滨,又瞒着我办了调动手续,这样我只好跟他们回哈尔滨,我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在湖北工作了。七九年国庆我在全家人的逼迫下跟一个男人结了婚,就像现在网上说的闪婚一样,我的婚姻也快得像闪电,从第一次见面到结婚只有三个月。这男人也会打篮球,歌也唱得挺好,字也写得很漂亮,我是按照你的标准来衡量的,他有很多地方像你,就是没有你那种气质和个性,所以我对他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这桩婚姻我只是奉命而为,婚后一年我生了一对龙凤胎。有一次我在睡梦中哭着喊你的名字,那男人问我铁戈是谁?我知道瞒不过去了,就说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于是我们开始了冷战。本来想和他离婚,可一想到我的儿子和女儿今后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我想给你写信,可又总觉得实在是对不起你,写信又有什么用,是诉苦还是忏悔?把我的事告诉你岂不是让你也为我伤心?你呢?过得怎么样?”说着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田田,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原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赎罪半缘卿。是我连累了你,我一直在赎罪,所以我没有结婚,总觉得你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回到我身边,我一直在等你,等啊盼啊,盼啊等啊,用我的一生在等你。唉,造化弄人哪,一等就是三十三年,这都是命啊!”他把元稹的诗改了三个字来描述自己三十三年的苦恋。
何田田抹掉眼泪幽怨地说:“你这是何苦呢?耽误了大好年华。”
铁戈却反问道:“还记得老水校有个教英语的女老师吗?”
“记得。”
“她为啥一生都不结婚?”
“我没有和她接触过,不知道,反正就觉得那个老姑娘怪怪的。”
“你可别小瞧她,她是燕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燕大读书时她和一个同学相恋了。抗战爆发后她的恋人考上了空军,四九年这人奉命到台湾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可这个女人却一直苦苦地等待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多少人都劝她找个人结婚算了,但她坚决不听,就这样一直等到去世时还是孤身一人。我刚听说这件事时感到不可思议,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为啥偏要死等一个人?当我在监狱中思念你时,这才猛然明白她为啥要苦苦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其实她守候的是一个似真似幻的念想,对爱情如此忠贞不二这就不能不令人叹服。田田,她能等待一个去了台湾的白马王子,我为什么就不能守候一个还在中国的初恋情人?爱情是个说不清道不明永远不能以常理来衡量的东西。就说你吧,在我被捕的那天晚上你突然亲吻我的手铐,当时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那时已经被捕了,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可你却偏要送我最后一程,这能用常理来衡量吗?你不是也等了我几年吗?虽然你后来结了婚,但你心中只有我一个人,这又说明了什么?只有四个字可以说明它——至死不渝。多少人的一生都是在这四个字中度过的,他们心甘情愿地忍受着那份寂寞难耐的孤独,却始终不曾放弃心中珍藏的感情。在别人看来这是毫无意义的,在我看来却是永远值得。就因为值得所以才用一生去等待去守候!还记得我们在水库游泳时我对你发过的誓吗?此生只恋初恋人,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恋人,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你在湖北的那十年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对我来说却是永恒。”
她轻轻叹道:“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听了她这句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是韦陀那个无义郎君,我一直思恋着我的昙花!”他低下头又在她的嘴上、脸上、眼睛上、鼻子上、脖子上印下无数个温柔的吻,她则很享受地让他亲吻个够。
“你啥时平反的?”良久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柔声问道。
“八零年二月十二号。我平反后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老爸就逼我回厂报到,三月三十一号我回厂报道。厂里给我补发了三年的工资,但也扣了三年的伙食费,我不在乎那点钱。我回厂里报到时把原来那些整我打我的王八蛋吓得够戗,但我没有报复他们,和那些小人计较太有损我的形象,降低我的品位。八二年红州地区要召开第五届篮球运动会,红州县的刘县长也是咱东北老乡,和我爸关系挺好,亲自把我调回红州,这样我就成了红州县球队的主力队员。”
何田田问道:“你们平反就是一张通知书吗?”
铁戈笑道:“不是通知书是判决书,进去出来都要经过判决。我们平反时县法院给我们留了一条黑尾巴,说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中说了一些错话,做了一些错事。连我们原来的交待材料都不退还,这说明他们只要有机会还想再整我们。”
“这不奇怪,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后来我们去找地委要求退还原来的交代材料,地委派了一个秘书长跟我们谈这个问题,他说:‘你们的案子比较特殊,为了防止以后还有反复,所以地委决定那些材料目前不能退还。’说得真是悲天悯人,其实他们心怀鬼胎。后来郎超雄说不必在这件事上纠缠,先把那条黑尾巴剁掉再说。于是他和左子海又开始申诉。这次申诉一直拖了好几年,到八六年十一月县法院进行第三次判决。判决书说八零年的第二次判决中‘认定郎超雄、左子海等人对党的领导、社会主义制度和无产阶级专政等问题,持有不同看法,发表过不同意见,存在某些错误言论、观点和口号是错误的,郎超雄、左子海等人对此不服,再次向本院提出申诉是正当的,应予彻底纠正,彻底宣告无罪。’从七五年石庵村、辛建被捕算起,就为了无罪这两个字整整花了十一年时间。”
“总算恢复了清白,不容易啊。”
“真不容易。后来郎超雄和石庵村找到地区公安处据理力争,要回了他们当年写的哲学、政治经济学的手稿,经过重新整理修改终于出版了。”
何田田有点不理解:“不是都当成罪证了吗,怎么又发还了?”
“郎超雄和石庵村的嘴巴好使,他们跟公安处辩论说你们已经说过交待材料要留下来,我们写的这些东西并不是交代材料,在我们被捕以前就写出来了,你们是老公安应该知道交待材料和学术手稿的区别吧?公安处只好让县公安局把东西退给他们。哟,十一点多了,咱们去喝点酒,为咱俩的重逢也该好好庆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