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第五章 牵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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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峻似乎懒得回答,只将手一翻,捋起袖子露出腕部,掌心朝上递了过去。唐稳把椅子拉近一些,手指轻轻搭上脉门,起先神态轻松,渐渐眉头锁紧,片刻之后迟疑道:“龙爷,您这脉象有些古怪,不久之前,可曾中过有损经脉的剧毒?”
龙峻淡然一笑:“一个多月前,中过你家的缠绵。”
唐稳不由大惊,再次仔细把脉,狐疑道:“那为何您仍然活着?缠绵是唐门的十绝奇毒之一,岂是这么容易解的?”
“这个以后再说。”龙峻往椅背上一靠,微眯着眼,有些懒洋洋,“有人曾告诫我,一个月内不可动用真气。现下问你,这话是否有错?”
唐稳却全然没听见问话,只是抬眼望着房梁,嘴里喃喃道:“缠绵居然也有解药?怎么解的?何药可解?……”他自言自语一阵,转目盯着龙峻满脸兴奋,“龙爷,如今那解药可在您身上?!”他那里心神激荡,双手不由自主往身边摸索,等到发现四周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自己并非在家中,而是远在常州,带来的那套常用工具俱都留在澄园,即便讨到解药,也不能马上动手检验明白,一时心痒难挠,坐立难安。
龙峻听得有趣,回手屈指点了点自己腹部:“赠药的人说,那药普天之下只有一枚,我一个月前就已服用,你便是想看,也瞧不见了。”
唐稳啊了一声,霍然立起,又颓然坐下,转念想到什么,忙拉着龙峻胳膊上下摇动:“是了!那解药可有方子留下?能否借我一观?”
龙峻见他一会儿长吁短叹,垂头丧气,一会儿又大睁双眼,满怀希冀,紧紧抓着自己手臂不放,像是年幼小儿在讨要爱吃的糖果糕点,心里暗自好笑:“那药只是误打误撞而已,就算有方子,怕也没什么用处。”
“不不不,龙爷,毒药之道,讲究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既然可解,内中必有奥妙讲究,绝无误打误撞之理。”唐稳一脸认真连连摇头,站起身来,对着龙峻一揖到地:“还请龙爷赐给药方,我便是再签三年卖身契,也心甘情愿!”
龙峻一叹:“这却不巧,药方不在我这里。”
“那、那在谁身上?”
“那人,恐怕不好找。”
“这,是人总有姓名,有姓名便可寻踪迹,还请龙爷告知。”唐稳着急起来,再次一揖到地,“就算他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前去拜访讨教!”
龙峻双手抱胸似笑非笑:“这却奇怪,你家以毒药称霸武林,那缠绵若有药可解,十绝奇毒便少其一,就算知道解法,与你家又有何好处?”
唐稳呆了一呆,随即挥手道:“好处坏处且不管它,缠绵可解,偏偏我却束手无策,也想不出解法来,这,这实在让人难受得紧!”他在房里来回踱了好几圈,跑到龙峻身前,哀哀求道,“龙爷!还请行个方便,告诉我那人是谁好不好?”
龙峻原以为他会说出“医者仁心”之类的话,想不到这人竟只是好奇好学,不由啼笑皆非,摇头道:“我只知这人徒弟的名字,至于他本人是否还在世上,我就不清楚了。”
“好!好!徒弟的姓名也成!”唐稳眼睛闪亮,兴奋异常,“有徒弟就有师傅,就算师傅不在了,方子也会传下来罢!”
龙峻嘴角微勾,向他招了招手,唐稳忙伏下身子附耳过去,几句低语过后,他难以置信地慢慢直起身,缓缓倒退,茫茫然在椅子上坐下,目定口呆,许久方才苦笑:“这可的确难办了……”
“那也未必,你只要去他家谈笔大生意,说不定就能见到。”
“我不会去的。”唐稳微笑着摇头,以肘撑膝长叹一声,低眼盯着脚面许久,方才悠悠开口,语气怅然若失,但却坚定异常,“这三年内,不,这一辈子,我都不会靠近夜府半步。”
龙峻静静看他,渐渐敛起笑容:“你兄长若果真这般忌讳小心,他也不配做那一家之主。”
“龙爷误会了。”唐稳忙笑道,“哥哥他不是心胸狭窄的多疑之人,我只是不想让其他有心人抓到把柄,用来离间我家兄弟感情。”
龙峻神色淡漠,看着他好半晌一语不发,眼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极微弱地一现。随即湮没无痕。唐稳被盯得心里发毛,讪讪笑着随手从桌上摸到一本书,低头翻了几页,仍不死心,抬眼问道:“龙爷,您还记不记得中毒和服药时的情形?那解药是什么味道?体内有什么感觉和反应?还有……”他停顿迟疑,想是有事难以启齿,踌躇良久,方才支支吾吾道,“等我回去,您、您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取一些血液出来……”深怕龙峻不愿,赶忙小心补充,“我只需少许一点,绝不会多要,您尽管放心!”
龙峻看他只顾想着毒药解药,心心念念,颠倒痴迷,顿感滑稽,闪念联想到某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唐稳醒过神来,有些赫然,嘴里嘀咕一会儿,终究还是兴趣占了上风,厚着脸皮告个罪,伸手又来把脉。他这次诊断比上回更加仔细,时间也更久,抿着嘴低头不语,半天没有说话。龙峻一只手不能动,无法翻书来看,正觉气闷,唐稳总算抬起头,满眼疑惑望过来:“龙爷,好生奇怪,就脉象来看,似乎有某种活物在您体内。”
龙峻睇他一眼,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你能判出那活物是什么吗?”
唐稳眉心大皱,将内力从龙峻腕部穴道处缓缓探入,顺经络而上,细细辨别脉象。那活物的体积估计狭长细小,只在几条血脉主干处随着血流慢慢游走,有时又附在管壁上一动不动,若不加倍仔细,还真无法轻易察觉。听适才龙峻的问话,显然这位大人已经知道自己体内有东西,那又为何不请个名医来看,反而任由这活物寄生在身上?思来想去不得其解,他愈发茫然:“龙爷,这东西是怎么到你身体里的?有多久了?”
“听人说是藏在药丸里被我吃进去的,算时间,快有一个月了吧。”龙峻微微一笑,举起另一只手揉了揉额头。
“这,这怎么可能?”唐稳顿时膛目,“这是活物,不是药材!活的东西怎能入药?而且,药物服食之后,居然还能、还能在人体里存活生长……这……这……”他看起来吃惊太过,越讲越是结巴,到最后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
龙峻见他发呆,轻咳一声道:“我曾经去过苗疆,听说过那里的虫豸之道。据说有些虫子,能在极其恶劣、不利于存活的地方,蛰伏休眠许多年,等到一切好转,再苏醒活动。”
“龙爷所说,可是苗疆的蛊虫?”唐稳闻言轻一击掌,“我也听说过传闻,虽有夸大其词之处,但却并非全无可能。”
龙峻坐直身子,肃容问道:“二公子,你用毒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不知对苗疆的蛊了解多少?”
“算是知道一些。”
“你可曾听说过,是否有一种蛊,除了能吸食毒素,对保心脉吊命也有奇效的?”
“蛊虫本身都带着剧毒,大多是用来害人性命,能救人保命的倒是未曾听说。”唐稳暗自沉吟,细细回想,脑中忽有灵光一闪,“除非……”旋即又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龙峻不动声色,淡然问道:“除非什么?”
唐稳续道:“除非是蛊苗的王虫,那东西倒真是保心脉吊性命的圣品,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它便能让你继续活命。只不过没人愿意去用,而且也拿不到手。”
龙峻双眉一挑,面色平淡“哦?”了一声,音带疑问,想是有些不明白。
唐稳笑叹解释道:“王虫历来被藏在‘龙王洞’内,四周有无数蛊虫守卫,听说还布有天机流设置的机关消息,便是轻功卓绝的一流高手,进洞也是难如登天。况且,王虫是蛊苗的命根子,是蛊虫繁衍的根本,哪个嫌命长的会去偷来做药?不怕被蛊王抓到制成蛊盂?”
蛊盂,传说是用来养殖蛊虫的容器,可以是花草树木,可以是飞禽走兽,也可以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屋内两人倒都听过此类传闻。龙峻还未怎样,唐稳说到这里,反而寒栗暴起,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抓了抓手臂。
龙峻淡淡一笑:“那也难说。”
唐稳起先一楞,转念想起,这位大人所指,必是那解药的主人——夜府的首领,细想了想,不由大点其头。他望着房梁发了一会儿呆,接着继续解答:“听说那王虫靠寄生存活,寄主为它提供食物,它帮寄主保住性命。可即便真的有人能把王虫偷出来,恐怕也没人敢用来救命。”
“却又为何?”
“因为王虫靠吸食毒药为生,而它的寄主,向来都是活死人。”唐稳轻吐一口气,摊手苦笑道,“不知为何,蛊苗从来没在神志清醒的活人身上养过王虫,别问我缘由,我只知道这些。”
龙峻垂眼支颐,若有所思,片刻之后道:“有人说,或许我中的缠绵剧毒,便是靠这活物吸食,才得以解除的。”
“所以您怀疑,那东西,是蛊苗的王虫?”唐稳反问一句,嘴里喃喃道,“这也有些道理……”
龙峻又沉默一会儿,低声问道:“若在我体内的真是王虫,日子长久,会有什么变故?”
唐稳忍不住挠头,有些丧气:“这……恐怕要问那些蛊苗,或是做这药的人,又或者,要等那活物自生变故了。”
龙峻听罢,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皱,随即舒展如常。唐稳全然不觉,嘴里念念有词,脸上渐渐升起跃跃欲试的兴奋,转念意识到不妥,满是歉意说道:“龙爷,真是对不住,我这人就这点脾气要不得,看到新奇毒物便忘乎所以,您千万别见怪。”
龙峻不以为意:“世间诸道,沉迷其中方能有所得,二公子客气了。”
“您别再叫我二公子,叫我小二罢。”唐稳咧嘴笑笑,“我现下不过是个小跟班,龙爷您也客气了。”说罢伸手又来把脉,间或询问中毒解毒时的诸般情形。龙峻已然明白这唐二公子的脾气,便也由他。如此书是看不成了,只好支颐斜靠在椅上闭目养神,问一句答一句,整整一个下午,怕是要在唐稳不停地询问和号脉里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