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苦  生(十三)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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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笙的坟在永定门外五里远,从袁家出发也有些路程。钱满新认了个不算师傅的师傅,虽然这位师傅规矩甚严,但心里毕竟高兴,出手格外大方。也不管端阳节去坟头有何忌讳,叫家丁雇了马车,三人同乘,带上祭拜物品一起前往。
    于坟前摆上果品,焚了纸钱,林希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眼望崭新的墓碑神游天外。少年则曲腿坐在不远处的车辕上,也在支颐发呆。钱满随身带着单刀,等得着实无聊,便在空地上练习前天少年教过他的一招刀术。主人外出,那只乌鸦自然也跟了来,不知怎地,却没有呆在少年身边,而是蹲在钱满的头上。瞧它不停朝少年所在的方向看,喉里轻轻咕噜,想必目前的状态是被人强迫,自己并不情愿。
    钱满依言练了一阵,来来去去只是当头下劈一招,时间长久只觉双手酸痛,浑身臭汗,无聊透顶,停下来满脸狐疑对少年叫道:“喂!你教我练的到底是什么刀法?究竟管不管用啊?!真的连劈一千次就行?这,这根本就是最简单的‘力劈华山’嘛!我家护院人人都会,你可别唬我!”
    “别偷懒。”少年醒过神来瞥他一眼,朝那乌鸦一努嘴,“小黑,啄他!”话音刚落,就听咚的一声响亮,那乌鸦小黑的喙结结实实啄在钱满脑门上,原来这鸟放他头顶,是监督惩罚用的。
    “你这个扁毛畜生!”钱满一声痛呼,伸手就去抓头上的乌鸦,小黑不甘示弱,连着在他手背啄了好几下,然后用爪子勾着衣服几步跳下地来,飞快跑到少年身边,竖起颈脖处的羽毛发威。
    “不想学趁早说!”少年皱起眉头,跳下车辕把乌鸦小黑抱起放在肩头,神色很是不耐,“这些日子全在你身上空耗,害我没什么时间陪阿元,昨天它都发脾气了。”
    钱满跳脚道:“哪里是我不想学?分明是你不想教!这几天我什么高深武功都没学到,反反复复就那几招直劈、斜斩、挑撩、横扫,根本都是护院才学的三脚猫把式,想蒙谁啊?!”
    “梯子都没搭好就想一步登天?难了!”少年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那几招三脚猫把式我练了多久?每天练多少次?”
    “我管你练多少次!”钱满瞪大双眼咬牙切齿,“我不学这个!赶紧换其他的!”
    “其他的你学不了!”少年一样睁大双眼瞪回去,“想学就学,不学拉倒!”
    “这是怎么了?”想是被这里的争执吸引,林希声走到两人身边,看着他们摇头苦笑,“你们两个,八字相冲吗?一见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
    钱满朝天翻了个白眼:“我哪知道!次次都是他先惹我的!”少年冷哼一声,把蹲在肩头的小黑抱下来放在地上,赶它自己去找食吃,转过头去不说话。
    好容易清楚事情始末,林希声叹了口气,对钱满温言笑道,“阿满,峻儿教的没有错。学武好比盖高楼,若是地基没有打好,楼便起不高,就算勉强盖上去,日后也抗不住震动,随时都会倒塌。他教你的是刀术基础,只有把基础学好,往后学更高深的武功才能举一反三,才能一样通,百样通。”
    “你以为我不知道基本功重要?戴师傅都教我学过两年了。”钱满哼道,“你们俩是一条道的,我不信!”
    “戴师傅教的基本功,恐怕你根本没下苦功去练。若真有用心练过两年,你可不止这点本事。”林希声微微一笑,伸手往地上凌空虚抓,一根枯枝被内力所激,顺势跳进他手中。
    钱满起初面皮一红,旋即眼睛瞪得浑圆,脱口而出:“我要学这个!”
    林希声摇头笑而不答,只把那枯枝递给少年:“峻儿,你使刚才阿满练的那一式,同他过过招。”
    少年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树枝看着钱满。钱满眼皮大跳,忙不迭摇手道:“慢着慢着,他武功本来就比我高,我哪打得过他!”
    林希声忍俊道:“你好歹还有一些粗浅内力,峻儿可是连内功都不曾练过。再者说,他手里只是一根树枝,又不是真刀,你怕什么?”钱满嘟囔了几声,磨蹭了一会,还是乖乖竖刀起手,全神戒备。
    少年神情肃然,手持枯枝如握利刃,等对方摆个起手式站好,才举手当头劈下,正是刚刚钱满练过的那招直劈。劲风扑面,钱满只觉少年手中的树枝,转化成如山刀影,向自己头顶直压下来,想要举刀招架,却已来不及了。耳听呼地一声风啸,那枯枝堪堪停在自己额前,气劲刮得脑门生痛,却连头皮都不曾擦到。他盯着枝条目光呆滞,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啊……那招有这么厉害?……”他困惑不解,明明是同样的招数,为何在少年手里使来却有着天壤之别。
    钱满兀自出神,林希声也不多加评说,只让他自己参详思考。许是吃惊不小,呆怔良久,钱满才回过神来,抬眼看着林希声问道:“这,这是你教他的?有什么秘诀?”又转眼瞧向那少年,吃吃问道,“你,你怎么练的?”
    林希声摇头道:“峻儿还不曾跟我学过武功,我也没有教他什么秘诀。至于他怎么练的,不过是一句话——勤能补拙,熟能生巧耳。”他如今才看清少年的真正实力,心里不由感慨。这招直劈的刀术简简单单,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却又似变化无穷,当中蕴含了很多后招。轻灵和迅猛浑然一体,狠辣刁钻,收放自如。便是江湖上的许多成名用刀高手,也未必会有这般境界,真不知这少年是怎么练到这个地步的。
    “招式的变化我都教过你。”少年把手中枯枝一抛,面无表情回答,“等你劈到一千刀,就会明白了。”
    想是终于知道彼此的差距在哪里,钱满提着刀,闷声不响走到一旁,老老实实按照少年教他的方法,一招一招认真练习,再不多嘴抱怨。
    四周一时安静下来,似乎都没人愿意说话,少年转头朝莫笙墓碑的方向眺望,眼光茫然,不知在看着哪里。林希声顺着他的视线瞧去,只见坟头不远处一株石榴,满树的红花如火如荼,开得格外灿烂。
    “勤能补拙,那是句屁话。”一片宁静里,少年忽然嗤地轻轻一笑,语气很是不以为然。
    “总比仗着小聪明,不肯用功好。”林希声没有反驳,显然对这个观点也有些赞同,他望着少年迟疑一会儿,温言问道,“你这刀术,谁教的?那里……有人专门教你们武功吗?”
    少年明白“那里”便是代指虿房,默然片刻,轻声回答:“与人搏杀总要瞧个精彩的,王府里有教头,专职教我们基本刀法,在那里如想活命,只有拼命练好杀人的伎俩,如被他人赶上,就只有死路一条。”他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同那班犯了死罪的盗匪较量,从中借机学到一些特别的变化。再往后,慕名而来的高手多了,能看到的东西自然也多了。”
    林希声等待片刻,没听他接着述说,知他不愿再讲,便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到墓碑前蹲下,轻抚着碑上所刻莫笙的名字,心里正自酸楚感慨,忽听身后少年轻声问:“你不恨我?”
    “我不知道。”林希声下意识回答,反而自己微微一怔,细想了一会儿,方才继续,“我或许有点恨你,恨你下手不留余地,恨你不给他机会。可如今人都死了,恨有什么用?”他站起身来眼望墓碑,长长舒了一口气,“死者已矣,生者尚存。”
    少年没有回应,不知是否听明白了他最后那句话中的含义。林希声也没有回头,看着墓碑沉默良久,方才低低叹道:“是我害了他。”
    “他是咎由自取。”少年的声音从背后淡淡传来,没有一丝起伏。
    “他有苦衷的,他的娘亲在王孝和手里。”
    “你怎知他不是为了能够认祖归宗。”少年冷冷一笑,“你总是习惯把人往好处想么?”
    “为什么不可以?人心虽然难测,可凡事如多往好处想想,兴许事情会简单很多。”
    “即便莫笙的娘亲在王孝和手里,他也并不是只有协同作恶一条路可走。”少年的话语异常冷静,“他施暗算之前难道就不曾好好想想?就算他能帮着王家置你于死地,事后王孝和难道还真的会信守诺言,放了他们母子?认他这个弟弟?他本可以借机向你求救,以你的武功,拿下王孝和易如反掌,有王家大公子在手中,何愁母子二人不得自由?他连鸟尽弓藏的道理都不懂?”他平时向来寡言,此刻不知为何,一口气说上这许多的话。
    林希声皱了皱眉,转身望着少年,肃然问道:“峻儿,当初在那虿房里,你可曾害怕过?”
    少年乍一闻虿房这两个字,眼皮一跳,咬紧牙关,双颊紧绷,闭着嘴不说话。
    “阿笙比你大不了几岁,他也害怕的。”林希声望定他,“人一恐惧,就无法想得深远,难免会做错事。”
    少年眼中有火光瞬间燃起,旋即熄灭,黑眸静如死水,冷硬似铁,双拳于身侧紧握,指节发白。
    “峻儿,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林希声听他心跳有些异常,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走到少年身边,伸手去摸他的头,“我只望你能记着,以后万事留个余地,不要做绝,这世上没有后悔药的。”
    “我并不后悔杀了莫笙,也不后悔杀了王家那些人。”少年猛地退后几步,冷冷回答,林希声的手便摸了个空,一时愣在当场。
    他住在袁家的这段时间,既不算长,也不算短。虽然初始见面并不愉快,但两人相处下来,日见融洽和睦,彼此也渐渐亲近。其间少年虽也有躲避他的碰触,却只是闹小孩脾气,全不像今天这般冰冷决绝。而那日枣林儿中的惊慌绝望,如今在这孩子眼中找不到分毫,竟仿佛成了自己的错觉。林希声憧怔良久,想不出到底哪里说错做错,斟酌着开口:“峻儿,有什么事解决不了,想不开的,说出来,我兴许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我。”少年缓缓摇头,“谁也帮不了我。”
    “为什么?”看他面无表情将自己拒之门外,林希声顿时着急起来,“你不去尝试,怎就知道不行?”
    少年忽然一笑:“太迟了。”
    林希声只觉那笑容看起来说不出的遥远空洞,虽然平淡,却无端端让人心惊肉跳。有心想要驳他,可又因为不知道症结所在,根本无从驳起,只有急急说道:“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选择,怎么会太迟?即便你这条路开始的时候艰难坎坷,谁知道以后不会是宽阔坦途?”想到那位对他极有兴趣的温家少主,连忙追问:“可是那温静侯同你说了什么?”
    少年并不回答,只勾了勾嘴角,笑容略带讥诮,转而问了句完全无关的话:“小黑它还能飞吗?”
    一直在草丛里觅食的乌鸦,这时探头探脑钻了出来,听到自己名字啊地应了一声,快步跑到少年身旁,喙脚并用抓着衣服要爬到老位置去。那双被折断过的翅膀耷拉在身旁,只是偶尔保持平衡的时候会展开,其余时间都一动不动。
    林希声看着那乌鸦顿感词穷,想要上前安慰,却怎么都迈不开脚步,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竟似有无形鸿沟横亘,再难前进,无法沟通。
    (好冷清啊好冷清啊,都没有童鞋留言啊……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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