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苦 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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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希声似听出这孩子有些异常,转头看他一眼,嘴里却问道:“阿元是哪里进贡的?”
秦千户连忙回答:“缅甸。”
林希声点点头,细想一阵,对着朝象阿元轻轻说了几句话,那语言音调颇为古怪,房中谁都不明白他讲些什么。可阿元却似乎听懂了,昏暗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耳朵轻微扇动,神情略带兴奋,如同听到了仙乐。
见此情形,林希声已然确定缘由,起身拍去衣上干草,轻叹一声道:“它思念兄弟,也想家了。”这片刻功夫,少年只是呆呆站立,盯着朝象阿元目不转睛,直到林希声下了结论,他身子才微微一晃,轻吐一口气,听起来似乎像在叹息。
林希声继续问道:“象房里还有没有缅甸来的大象?”他边说边忍不住又看少年一眼,只觉那双漆黑眸子更加幽深,映得脸色也有些苍白。
“御马监象房里倒是有两头,不过……”秦千户说到这里踌躇起来,神色有些为难。内宫御马监也配有象房,那里常年备着九头大象,是为防皇帝临时起意,来不及到锦衣卫象房调动,以便就近去宫廷摆驾所用,这九头大象如有伤、病、死缺额,则由锦衣卫驯象所负责提供补充。且不说去御马监调动大象有多麻烦,那两头缅甸贡象性情和顺,甚通人性,进退优雅,言令即行,象房的管事牌子简直当成了心头肉,要把它们调回来,编什么理由恐怕都讲不通。更何况,他心里就是害怕上面会知道“云骑尉”阿元病倒,这才瞒着悄悄请人私底下来看,要是到御马监去借象,那几个火者*还不都把事情宣扬得天下皆知?
林希声虽不明白其中关窍,可也能听出自己这步建议怕是行不通,轻叹口气道:“我今天留在这里,说些乡音给它听,希望能有用处。”说罢撩袍往地上一坐,挥手示意袁有道等人先走。
秦千户连声道谢出门而去,袁有道抱拳说了句有劳,上前拉起少年的手,却见他怔怔瞧着朝象阿元,身子不动,脚不挪窝,一点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便轻咳一声问道:“峻儿,怎么啦?”
“袁叔叔……”少年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大象,欲言又止。
袁有道一时不能明白,刚想再问,那边林希声笑语传来:“袁千户,我看俊儿是舍不得这头大象,你让他留下来帮我如何?”经他一提醒,袁有道顿时明白,也不多说什么,只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后背,转身离开。
林希声对着少年微微一笑,转头交代那象奴准备好大象的吃食和清水,然后俯身在阿元耳边,用缅语一遍又一遍轻轻述说。象奴领命快步出屋,象房里便只余两人一象,阿元时轻时重的呼吸同林希声柔和的窃窃细语相互交织,一片恬淡怡然。
少年站在一边静静旁观,沉默许久,忽然低声道:“既然它这么痛苦,何不给它一个痛快。”
林希声住了口,抬头皱眉:“你怎知它不想活?”
少年面无表情反问:“你怎知它不想死?”
见他又变得神色漠然无动于衷,林希声只觉心中有火,拧眉招手低喝:“你来!”
少年站着不动,只抬眼一瞥,似乎对他忽然发火有些不解。林希声脸色一沉,呼地起身上前,一把扣住少年手腕扯到阿元面前,在他肩头一按,沉声道:“好好看它的眼睛,不要带杀气,慢慢眨眼,仔细看!”
少年只觉肩上一股大力透体而入,直冲向双腿,膝盖不由一软,便要立即跪倒,心中一凛,急咬牙挺直膝腿,强自硬撑。可肩上的压迫感却眨眼间立刻收起,他劲用得狠了,顿时往后一仰,忙泄力调整重心稳住身形。谁知那股大力在这当口,竟又从肩头钻进体内,压得膝腿酸软,骨节格格作响。少年不曾练过内家功夫,林希声内力高强,又用得恰到好处,岂是他能承受得起的,终还是支持不住半跪了下去。
林希声在袁家期间,对他一直和颜悦色,甚至有时候近乎陪着小心,少年料不到这人会突然变了态度,一时有些意外,依言怔怔望向阿元,耳听林希声略带严厉继续说道:“你自己来看,自己判断,看它是想死,还是想活!”
阿元的眼睛睫毛很长,小且温润,柔和似水,只是现下没了光彩。少年俯身贴近,看着它的眼久久不语,也不知是否已经读懂明白。林希声站在他身后,好半晌听不出这孩子有何反应,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原本躺在地上不动,只有胸腹在微微起伏的阿元,忽然勉力抬起象鼻,用鼻尖在那孩子脸上轻轻一触,又颓然落下,眼睛闭了闭,流出一滴泪来。象房小窗有阳光射入,映得那泪珠晶莹剔透,宛如水晶。少年顿时如遭雷击,猛地跳将起来,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如纸。林希声听他心跳甚快,呼吸急促,怕出意外,忙抬手抵在他背心和头顶百汇,将内力缓缓输入。过了许久,少年方才平静下来,林希声正收掌调息,忽听他开口低声问:“活下去,怎么说?”
林希声不由一怔:“什么?”
少年复又半跪在阿元身边,将手按在那象的前额,哑声问道:“缅甸语,好好活下去,怎么说?”他转头看向林希声,放软了语调,“你教我。”
少年极其聪慧,短短时间,就能将不知其意的陌生语言,音调学得一模一样,林希声这才明白,为何许振卿对这孩子会如此看重推崇,心里不免暗觉可惜,当初不该凭个人喜好,把话说得那么绝。然而话已出口,想收回也已来不及,凡事不可强求,以后究竟会如何,就看彼此是否有缘了。
一连整整三天,林希声和少年都呆在阿元的象房内,轮流反复,不停在它耳边讲缅语,到了后来,两人的嗓子全都哑得说不出话。但好在阿元渐渐有了起色,喂它食水也开始愿意吃喝,如此几天过后,便能够站立走动,已无性命之忧。秦千户和那象奴不由欣喜若狂,直拉着林希声和少年连声道谢,倒像是连同他们的性命也一起救了一般。林希声见阿元慢慢康复,再不需自己随时照看,就写了张食疗的方子,交待小心喂养,依旧住回袁家。少年却似有些不舍,留在象房多住了几日,直到袁有道虎着脸亲自前去拉人,这才磨磨蹭蹭回来。然而人虽回来,心却还挂在阿元身上,读书写字都有些魂不守舍,原本河边发呆的常例节目也改了,只要一有空闲,转眼就不见人影,若是不在袁家,必定就在象房。
袁有道原本对少年每次从象房回来都一身骚臭意见颇大,可看他眼神日渐灵动,眉间的阴郁也减轻许多,就再不阻拦。少年日日和阿元厮混,玩累了便趴在象背上睡觉,很快就和象房里的其他大象打成一片。说来也怪,那些朝象虽然温顺,可毕竟是畜生,总会有脾气野性,日常相处的象奴都难免牵连受伤,唯独这少年,众象对他简直是百依百顺,甚至还很宠溺。驯象所奈何不了的精钢刺头,到他手里,没多久就成了绕指柔,直看得秦千户啧啧称奇。每次见到袁有道和许振卿,就央求他们让少年去象房做事,以至于袁许二人远远瞧见秦千户转身就跑,唯恐避之不及。
时光如流水,转眼到了小满,春末夏初,昼长夜短,天气渐渐转热。少年依然时时流连象房,常常乐不知返。因气候闷热,大象身上骚臭更大,他换下来的衣服,气味浓郁,能将人熏个跟头,于是洗衣服就变成了冯德媳妇的苦差。可她至今无所出,又加心疼这孩子,自然什么也不会说。也不知是少年自己乖觉,还是冯德媳妇不小心露了破绽,自他察觉之后,每每从象房回来,他都会跳到门前河里泡个干净,等闻不到味道,才湿淋淋起身进门。冯德媳妇劝了多次他也不听,只说以前一直都用冷水洗澡,就连冬天也不例外,早习惯了。好在现下天气暖和,少年身体又壮实,倒是不担心会受风寒,便也由他去。
林希声旁观月余,觉得这孩子已逐渐步入正轨,虽夜晚还是会做噩梦,可已渐渐习惯与人亲近,自己无需担忧,有心告辞。许振卿知他这一走,从此天南地北,恐怕再难遇见,少年未曾拜得名师,失此机缘,实为憾事,便花样百出,极力挽留。林希声知他心思,有些不忍拒绝,况且这孩子资质极佳,自己原也心动,无可无不可,就又多盘桓了几日。
这天午时将近,少年仍不见回来,冯德媳妇心里着急,便催着自家丈夫去象房找人。冯德刚刚走到门口,就见那孩子低头冲了进来,劈面一股腥膻骚臭,熏得他头昏眼花。冯德定了定神,才看到那少年头发乱如鸟窝,满身草屑尘土,怀里鼓鼓囊囊,也不知藏着什么,忙赶在他后头一迭连声叫道:“峻哥儿,你这是到哪里玩去了?怎么脏成这样?滚沙地了?钻草垛了?”
少年匆匆应他一声算是回答,头也不回直跑到书房,果然见林希声坐在那里看书,忙疾步上前问道:“你会不会医鸟?快看看,能不能救?”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来放在桌上,却是只成年乌鸦。
林希声被少年身上气味冲得一时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不是兽医……”他边回答边抬眼细看,少年头发凌乱,衣服脏兮兮皱巴巴,上面还有几处扯破了,像是跟人滚在一起扭打过,不由越看越是好奇:“你和人打架了?”这孩子的身手如何他很清楚,便是十来个成年人,也休想能够近身,难道是遇上高手了?可就算是高手,也不会跟个孩子扭作一堆,扯衣服抓头发,满地乱滚,打得如同年幼小儿、泼皮无赖。
“你放心,我能控制力道,他们也打不到我。”少年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双手捧起那乌鸦往前一送,“别看我,看它。”似乎在响应他的话,那乌鸦呱地一声大叫,林希声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所捧何物。俯过身去定睛细瞧,这鸟双眼圆睁,惶恐不安,一对翅膀耷拉下来动弹不得,想是被人辣手折断了。乌鸦性情凶悍,也极其聪明,一般不喜让人近身,也不知是不是明白眼前两人不会加害于它,这鸟只是窝在少年掌中,一动不动。
林希声刚想细问根由,冯德随后跑了进来,见状跌脚道,“老鸹当头过,无灾必有祸!峻哥儿!你捡只老鸹回来做什么?!快扔了快扔了!”
少年恍若未闻,只眼怀希翼望着林希声,又将那鸟向前送了送。
“既然它这么痛苦,何不给它一个痛快。”林希声合上手中书本,往椅背一靠,微笑温言问道,“你怎知它不想死?”
少年眼中隐隐有了笑意,语带轻松反问:“你怎知它不想活?”
(火者,受阉的仆役,底层阉人,只有品级高的宦官才能叫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