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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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
暑阳高照,正是一年最为闷热的时节开始。
农市里热闹非凡。只是今日的热闹,既不是来自家长里短的流言,也非源于邻里乡间的诽语。只因黄纸飘飘,城墙**上贴着一张告书。
“这回是谁要问斩呐?”
“听说是左相姚延卿……”
“啥?是他?为啥啊?”
“……不知道哇……”
“姚大人可是个好人呐……他奶奶的……怎么连他都杀啊……这皇帝是不是糊涂了啊……”
“嘘……小点儿声……说要杀不也给关到了现在没杀呢嘛”
“……哎……这到底是……”
姚延卿是谁?
他是金蛟王朝第十四帝——穗延帝的左相,为人正仁信义。年纪不轻,却更不大。以其在任的时间来往回推算,当年也不过才廿三岁就当上了一朝的文臣之首,如今屈指一算,在朝也已当了十一年的官。
他的才学被文图阁的大学士们誉为个中的翘楚。他的人品更是人人夸赞,无不称贤。
只可惜,当年的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今日也不过是纸上的一个名字,三个字而已。更何况,后头还跟了一个大大的斩字。
悲凉否?
问他本人却不这么觉得。
伴君如伴虎——这点,他早就知道了。
如今的姚延卿坐在破烂的草堆上,说是草堆也不尽然,因为间或还有几条破布夹在了其中。只是它们都染了污迹,又或者是被丢弃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反正现下是丁点儿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原本的布,放在杂草堆里的时间长了,竟也变做了草。
环境易人,还是人易环境?谁知道呢。
想到这里,无聊的坐在地上的人“呵……”的一声笑了。只是他敛笑的神情竟然散发出了一种光彩,与阴暗的天牢格格不入。
原本,姚延卿的容貌就说不上有多端正,眉眼也说不上有多英气。只是一双黑亮的眸子似乎总是泛着珍珠一般的温润光华,仿佛有着无比的坚持与某些永恒的东西在里面徘徊不去。
而这般看似温柔缱绻,实则刚毅无双的风骨,使他当年独立离江头,口吟望归辞时,赚得了千万即将奔赴战场的男儿热泪。
人道是要说这金蛟有何天下无双?
那么,他姚延卿可算是其中之一。
现在呢?
姚延卿摊开自己的右手手掌,黑秽不堪。哪像往日里,白净文气,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家的出身。
而这只手,曾经被某个人给轻轻的握住细细的品看。他还记得那人的眼神里透着崇敬,嘴里不发一语。
彼时的他只当那人是年少无知,好奇心作祟而已。于是宽容的宛尔一笑,就任他去了。
姚延卿又理了理自己遮在眼前的碍事头发,它们纠结成束,还散着股子难闻的味道。哪像往日里,黑亮韧滑,就是被人握在了手里也不见得能抓得住多少。
而这头青丝玄发,也曾经被某个人凑在了鼻间轻嗅,思虑着要秘密偷香。他还记得那人的眼神里透着迷醉,嘴里似乎还叨着什么。
于是,彼时的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不着痕迹的掉转话头,轻轻的将自己的头发由人手里抽回,不落一根。
只是那时的他尚不知道,自己抽回了发却没能抽回那人的心。
“大人……”门栏外,有人轻声喊他。
低垂的眉眼闻后复抬,一笑之间,温润得仿若春风。
门外的人是个青年男子,人高马大,看似粗鄙。然而,当他见到牢里坐着的人对着他笑时,眼中却是露出了深深的悲切,随后雾气凝结。
“金诺,你进来。”沙哑声线不似往常清朗。
门外男子听罢立刻打开牢门。这才发现,这天牢的门竟然没锁!短暂一怔后,他来到囚徒的面前双膝骤曲,贴地磕首。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温暖的手有力地扶住了男子的头侧将他拉起。只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而已,却差些些叫人落下泪来。
“大人……”
“金诺,快点起来。这里地凉不比往常,你这么跪着可是要跪坏身子的。”
“大人……”金诺颤抖着唤了一声,前倾的身体与其说是深埋,不如说是堪堪撞进了这人温暖的怀中。他放肆的抱着对方的腰际,同时,两道泪水偷偷滑下了眼角。
“怎么了?”姚延卿任他扑进自己的怀中,眼中温柔依旧。
闻言,金诺收敛了情绪,抬头望进对方的眸中。当他看见这人脸上熟悉的神情以后,心里的悲戚与愤怒更深了。
“大人,你快同我走罢!”
“你说什么?”男人听罢微微纠起了眉头。
“我们已经买通了牢卒换了个替死鬼,到时候报病称死,谁都看不出的。”他急切的拉着男人的袖子想要劝服,却不料——“嘶啦……”一声,薄薄的布片就从男人的手上分离了下来。
二人低头愣愣的看着,一人的心中越发酸楚,而另一人却是不可自抑的轻笑出声。
“这牢服的质地真是不错,当初怎么就没人同我说过呢……”
“大人!”
死到临头还能把话说得如此云淡风清,真不知该说他是气度过人,还是不知死活了。不过埋怨归埋怨,金诺知道他这番话的背后,其实不过是他向来淡然的性格使然。
“金诺,你出去以后记得要让刑部管事儿的人把这牢服改改。这么薄的料子,夏天还好,冬天若是还这样,人还没砍呢就要先给冻死了。”
“大人……”金诺因为害怕自己又将人的袖子给撕下来而撑在了地上的双手闻言后握成了拳头,手心里捏着几根粗短的干草,刺得他也是不禁有些发疼了。
而就是这样一个鄙陋的地方,竟然将这个人困了整整八个月。
穗延帝!你怎么忍心!?
“好了好了……你从进来到现在,已经叫了多少声大人了?嗯?你自个儿数数去。”姚延卿挠了挠自己又是开始发痒的背,随后似乎是嫌这样不解痒似地往背后的墙上蹭了蹭。
“大人?你怎么了?”而对方如此粗俗的举动看在了金诺的眼里,竟是叫他一下子忘记了此番动作的含义。因为眼前的人在他的印象之中,向来是高雅得有如谪仙一般的人物。
在朝堂之上,他是人人敬仰的文相。
在朝堂之下,他是人人尊崇的贤人。
要不是亲眼见过他进太医院让御医给开了几方止泻的药,他还真要以为这人是可以不吃不喝,没有寻常人大小解麻烦的仙人了。
“嗯……背上痒,大概是又给跳蚤咬了几口罢。”
男人毫不在意的继续蹭着,却不知眼前看着他的人已经心疼得又想要落泪了。
“大人,不要蹭了,我给你挠挠可好?”
姚延卿微微一笑谢过了他的好意。
八个月其实很短。比起他列相位的时间来说,短得有如毫毛,不值一提。
八个月实在很长。长得让他学会了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永生难忘。
“我找你来,是有些事情要麻烦你。”
“大人,你跟我出去,那些事儿你自己去做好不好?”金诺忽然觉得很害怕。当然不是害怕他麻烦自己,而是害怕他就此一忙,以后就再也没了为这人麻烦的机会。
“金诺,”姚延卿垂眸一笑,似乎是在无意的盯着地面的一点,手里卷起一根稍微柔软些的草把玩着,“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杀……人?
不算陌生的词汇从这人的口中说出,让金诺呆愣的望了他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你该知道,我要你去杀的是谁罢?”
满是信任的眼神,却叫向来自豪于能准确猜出他心思的人恐惧得连连后退。
“金诺,你害怕了么?”温润的笑容,眼中却有着无奈。
……是了是了,这个人不会这么无情的。
“大人!”金诺忽然又爬回到了他的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大人你要我杀的是皇帝对不对?对不对?”急切的语气不知道他问了是要别人来印证,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姚延卿缓慢却是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当年他没有从那人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如今就后悔了整整十年。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不,我不知道。”
“金诺……”面对着拼命摇头装着傻的男人,姚延卿苦笑起来。
“金诺,你听我的话,去杀了他罢。”
这话一出,金诺立刻明白,自己猜对了……
“可是……可是……”他纠起的眉下一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杀了他。”
“大人!他是您的儿子啊!”
闻言姚延卿似乎怔忡了一下,嘴唇也是颤了一颤,却始终没有说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因为他知道,金诺说的没错。
不,岂止是没错啊,根本就是对极了才是。
我的儿子……
那个柔软的小家伙身上一直有股暖暖的奶香,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就笑成了一道半弯的月牙儿,那小小的手勉勉强强才能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头。
我的儿子……你现在还不会开口说话罢?
睫毛轻颤,他闭了闭眼。等再次睁开以后,眼中恢复了清明,却也温情不再了。
“杀了他。”依旧是这三个字,依旧是这语气——残忍,无情,让人难以置信。
金诺一直紧抿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咧开一道缝隙,心中充斥的愤怒与失望让他对着自己往日最为尊敬的人破口大骂:“你还是不是人!?为了他你竟然要杀了你自己的‘亲生骨肉’!?”
姚延卿深吸了口气,随后又是呼出。
“杀了他。”
这次金诺不再同他争辩,干脆站起身来往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几步路上始终都是低着头的他一直临到门前才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我会保住他的!无论如何!”
被愤怒烧红了眼的他没有看见,身后的人听了他的话后长吁了口气仰头靠在了粗糙的墙壁上,眼中虽然疲惫却很欣慰。
金诺,请你原谅我这最后一次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