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告诉人跟父亲吵架了，呆不下去，纪辰皓淡然说，“想来温书。”
    许卿书乐了，“这么爱学习啊。大学跟高中可不一样。”
    父亲也说过这话，大学跟高中不一样，纪辰皓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
    但许卿书接下来说的是，“高中都憋屈几年了，大学该放松下了啊，该玩就玩，你有没有参加什么社团？”
    他完全是以过来人，或者是亦师亦友的身份跟人在谈心。
    “辩论社。”
    “还有呢？”
    纪辰皓摇摇头，“没有了。”
    看他就是清冷，不爱与人交际的性子，许卿书偏了偏头，继续开导小朋友，“那。。。其实找个女朋友也挺不错的，辰皓你这么乖，又这么漂亮，一定很多女生喜欢你吧？”
    纪辰皓被汤呛了一口，尴尬地咳，脸都红了，“没有。”他硬邦邦地说。
    “是你没留心，别人喜欢你你也没注意。”许卿书听出他语气里的小脾气，以为是小朋友刚长大，提到男女之情还会害臊，瞅了瞅他，接着又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纪辰皓略微错愕了半秒才偏头来看他，面无表情，没有应声，却也没有移开视线，“。。。”
    许卿书继续看着他，“？？？”
    纪辰皓都有点豁出去了，“。。。年龄大点的。。。”他已经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脖子都涨红了，耳朵也是火辣辣的。再往下说，就该是。。。年龄大点的男生了，那多明显。不过现在也已经够明显了。
    但对面的人似乎一点也没听出来，“辰皓你喜欢成熟的啊，也行，女大三，抱金砖。。。”许卿书突然眼睛一亮，放下碗，“我学。。。”差点说了“学生”出来，马上改口，“我同学里很多漂亮女生的，刚好年龄比你大三四岁，要不，我下次帮你留心下？”
    “很多漂亮的？”纪辰皓重复了一句，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不明。
    许卿书想，终于有他感兴趣的了，“对，多着呢，我都熟得很。。。”
    能不熟吗，他刚接手教的时候，多少女生给他写情书，被他当玩笑一样地翻了篇。
    “要不。。。下回我给你介绍介绍？保证帮你挑个好的。”许卿书笑起来，剑眉星目，眼波流转。
    纪辰皓突然觉得他很烦，“不要。”
    气氛就冷下去了。
    许卿书其实不大能理解纪辰皓有时突如其来的小脾气。聊得好好的，他就不说话了，眼睫垂下去，只看自己的汤，好像在跟自己置气。
    他英俊的脸虽然已经完全长开，轮廓深刻利落，五官是那种雌雄莫辨的精致，但脸上还有一圈儿奶膘没褪，这让纪辰皓即便是板着脸，也并不那么显严厉，反而有点儿可爱。
    尤其是他绷着神情一本正经地收拾碗筷要去洗，那样子十足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许卿书不由笑起来。
    纪辰皓好像更气了，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要问，“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笑你像小媳妇？许卿书估计自己这么说，小朋友会更生气，只好摇摇手，“不是，哈哈，我想起一个笑话，挺好笑的。”
    纪辰皓一副并不信他的样子。
    许卿书只好做戏做到底，也不管人爱不爱听，就说起来，“真的，我学。。。我同学讲给我听的，我学一下啊：有个村妇报案说：丢人哪！俺昨晚被XXX了。警察问他那人长啥样？农妇说那俺可没看清楚，不过肯定是个新手，因为。。。因为。。。”许卿书突然卡住，讲不出口了，因为后面说的是“他半天找不着地方，最后还是俺给他扶进去的”。卧槽，我脑子里这是装了什么，怎么开口就是黄段子。许卿书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
    虽然男生之间偶尔开开小玩笑也没什么，但纪辰皓那种不染尘埃的气度，他哪里受得了这些。
    可是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啊，他只好挠了挠鼻子，草草地给他的笑话收了个尾，“后面的我忘了。”
    纪辰皓看了他一会，确定是没有下文了，但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而且还半途而废，而且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话，他没办法捧场，默默地盯了许卿书一眼，他端起碗进厨房。
    许卿书吁了口气，这小朋友的眼睛真是太厉害了，可以把人的魂盯没。
    他没皮没脸地说了句，“辰皓，你做饭你又洗碗啊，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搞我的去了，你自便啊。”
    纪辰皓背对他，“嗯。”
    许卿书回卧室去，关上门。
    他打开电脑，开始准备下周的课件，又一边打开他社交的直播间，周末只要有空，他都会开一会儿直播，方便学生问问题。
    刚进去，就不断有学生在打招呼了，许卿书戴上耳机。
    因为阴天的原因，他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幻，只觉得口都讲干了，还有女生拿一些傻瓜问题来问，话里话外就是，许老师我不会，许老师你再教教我。
    许卿书对着电脑一下午也累，再好脾气也忍不住发火，“这种愚蠢问题就不要来问我了。”
    女生还在那说，“哎呀，许老师我真不会，要不天也不早了，我请你吃晚饭吧，一边吃饭一边教我好不好啊。”
    许卿书气炸了毛，“没空，不去。”
    门外的纪辰皓一脸懵，“。。。”
    他下午在房间里看了会专业书，又操心晚上吃饭的事，在网上搜了几个靠谱的菜谱记下来，想着再去买点菜来做一餐。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三餐四季。
    跟喜欢的人。
    他满心小雀跃地想去问问人要不要跟他一起去买菜，结果刚敲了一下门就听到许卿书说“这种愚蠢问题就不要来问我了”。
    他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纪辰皓屏着气息叫了声“学长”。
    许卿书在里头又答“没空，不去”，拒绝得斩钉截铁，义正言辞。
    纪辰皓，“。。。！”
    行，你不去，我自己去。
    纪辰皓肺都要气炸了，他自己跑去菜市场速战速决地买了一堆食材，提着东西回家，一路经过小区花园，有大爷大妈在那里拉胡琴唱曲子。那些曲子咿咿呀呀，平常纪辰皓从不会注意的，这会他却有意放慢了脚步，幻想某一天老了，要是有个人陪他一起在这拉拉唱唱，蹉跎岁月，也挺好。
    他才十八岁，却因为某个人，已经想到了八十岁要怎样过。
    可是那个人连跟他去买个菜都不愿意。
    可恶！！
    纪辰皓若无其事地提着菜进门，跟刚好出来喝水的许卿书碰个正着。
    “出去了？”许卿书捧着杯子问人，“买东西了啊？”他看出人手里提的花花绿绿的袋子是菜市场才有的，而且袋子边缘还冒着几根青菜苗，“又买菜去了呀，辰皓你这也太贤惠了吧，怎么不叫我一起去？”
    纪辰皓面无表情地“嗯”了声，越过人提菜进屋，没多看人一眼。
    他觉得自己已经控制得挺好的了，但在一个比他大十岁、且成天跟一帮大孩子打交道的人眼里，那点小情绪还是一览无余。
    许卿书只是不懂他为什么会闹小脾气，但他生没生气还是看得出的。
    这。。。难道还是吃饭时那点子气没消，不可能带到现在吧。
    不过下午自己一直呆房里没出来，也没得罪人啊。
    想来想去，他挠了挠头，决定跟人开门见山，说个明白。
    “哎，辰皓。”许卿书搭讪着这个袋子掀掀，那个袋子掀掀，“买这么多菜啊，你讲价了吗？”
    “没有。”纪辰皓都是问人多少钱，拎着就走的，讲价，不存在，“没多少钱。”他说。
    “没讲就没讲吧，我也就是图个好玩。”
    “嗯。”纪辰皓惜字如金地应了声，开始放水洗青菜。
    话题终结，许卿书，“。。。”小朋友也太酷了，他摸了摸鼻子，再次起头，“你买菜怎么不叫我啊，这么多菜提得累不累？”
    许卿书探过头去扯人的手，看见纪辰皓手上被袋子勒出来的痕，“哎呀，叫我一起去嘛。”
    纪辰皓局促地收回手，紧张的时候就忘了装酷了，“我叫了。。。你不去。”
    “你叫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许卿书睁大眼睛，无辜清澈。
    “叫了。”
    “我。。。我一下午都在跟学。。。同学讨论课题，哪里说过什么不去？”许卿书看了眼窗外，也没下雪啊，他怎么就这么冤，“跟你去买菜多好玩啊，我怎么可能不去，辰皓，你这就真的冤枉我了。”
    纪辰皓被他说得也不太确定了，眼眸闪动，“你没听见？”
    怎么还能回答呢？
    “没，我带着耳机在跟人聊呢，那帮家伙吵得要命，我给他们闹晕了，现在脑瓜子还轰轰的呢，”许卿书揉了揉太阳穴，反应过来，“哦，会不会是有同学叫我去吃饭，我说不去，你以为我是说你啊？”
    纪辰皓想了想，“有可能。”
    “啧，”许卿书摇头，“你看你，没弄清楚就生气，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有时候耳朵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知道吗？！”
    纪辰皓垂下眼帘，点点头，接受教训，“嗯。”
    明明长得比他高，明明那张脸总是冷冰冰没什么表情，但许卿书看到他嘴角是微扬着的，眼睫下的光是浅色的，透过眼睫的细缝扑闪。
    走近了看，纪辰皓其实是很甜的，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
    又冷又甜又可爱。
    许卿书端详了会纪辰皓的脸，“你耳朵怎么那么红啊。”红得有些不正常。
    他伸手在纪辰皓额上探了探，皱着眉问，“怎么越来越热，你发烧了吗？是不是吹到风了。”
    纪辰皓想，我又不是个娇娃娃，哪那么容易就发烧。
    可许卿书的手清清凉凉的，触到他滚热的皮肤上格外舒服。
    “没有。”纪辰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许卿书，声音都有点哑了。
    感觉自己情绪满得要溢出来，心也跳得格外快，咚咚，咚咚。
    许卿书不知受了什么蛊惑，摸了人家的额，手也没收回来，因为那个触感实在太好，纪辰皓那鼓着的小腮更是可爱，也能摸一摸就好了。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手掌握到人家脸颊上，一顿乱揉。
    果然，手感不要太好。
    温软的，滑滑的，像果冻，像奶油，像一切甜蜜而丝滑可口的东西。
    许卿书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两只手掌就被人牢牢控住。
    “卿书！”
    纪辰皓感觉自己被覆住、被揉弄的脸庞简直要燃烧起来。
    被许卿书挨过的每一寸皮肤，都迸出火星。
    他心虚地屏住呼吸，妄想去掩盖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已经不是咚咚咚咚了。
    而是轰隆轰隆，像有百八十辆火车挤在一起要通过，引起地动山摇，他心里原本就竖得不那么坚固的屏障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露出最柔软的内核。
    震耳发聩的轰隆声持续作响，纪辰皓被震得发晕，在一片啸声轰鸣之际，他握住了许卿书的手。
    他的言语比风还快，他叫人“卿书”，而不是“学长”。
    许卿书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读不懂男孩眼里缱绻着的深情，沉默的，幽邃的，又像是有千言万语。
    许卿书一直觉得自己脸皮够厚，毕竟上课的时候被女生当众表白的事，他不止经历过一次，都可以轻轻松松解决，一语带过而不带泥水。
    可眼前这种状况下，似乎不能。
    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色。
    怎么还害臊了。
    明明对方是比自己小了不少岁的男生。
    可是，人就站在那里，就那么微微低头，漂亮的眼珠定定看着他，仿佛在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仿佛要叫他自己去体味。
    又无端给人一种涌动的压迫。
    许卿书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点亮的瞳孔，心里仿佛有几万只蝴蝶在乱挤乱蹿，在争先恐后地要冲出他的身体。
    不能这样。
    许卿书偏开眼帘，让自己理智归笼，他吁了口气，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将手挣出来，“辰皓你怎么力气这么大，手都给你掐红了。”
    他夸张地抖动着自己的手腕，被握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着烫。
    纪辰皓咬了咬唇，仿佛不这么做，乱七八糟的话语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短短的这几秒，他几乎已经认清了一个事实。
    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什么是喜欢，他还是能分辨出来。
    不喜欢，就不会见面第一晚就跟人回家。
    不喜欢，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跟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想去取悦他，想跟他一起买菜做饭，想跟他建立起某种亲密而长久的关系。
    甚至刚刚在楼下，他连两人老了要做什么都想好了。
    父亲说过，人要学会和自己的欲望做斗争，要能掌控它。
    他一直做得很好。
    只是，这种能力在他认识了许卿书以后，就已经土崩瓦解。
    甚至只需要他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的心化成一汪水。
    此刻，那汪水在晃动，连带他的眼波都是湿的，声音也是湿的，“对不起。”他说。
    但是还想。
    想握住那双纤细又有力的手腕，想揉一揉那张软乎乎的脸，像他刚刚揉他那样。
    纪辰皓张了张手指，又停住。
    天色已经很暗了。
    本就不亮的厨房，被夜色一寸一寸地吞并。
    猛烈的心跳声在黑暗中更显分明，让人慌，使人乱。
    许卿书回手一按，墙上的开关“叭嗒”一声。
    光线将一切照亮。
    许卿书看见人眼里的欲言又止，男孩的心事呼之欲出。
    可是，这样对吗？
    许卿书定了定情绪，退后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到安全线外，他脸上的红晕已褪，若无其事地笑笑，“你做饭啊？要帮忙吗？”
    暧昧胶着的气氛被打破。
    纪辰皓嘴唇轻轻动了动，“要。”
    他不知道许卿书是没懂他，还是在婉转地拒绝，这使他没勇气就这样匆忙地表白，可他想留人在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他，也是一种希望。
    “你洗水果，行吗？”纪辰皓垂着眼眸跟人商量。
    许卿书没有拒绝，“好。”
    他打开了水果那一袋。
    冬枣，蓝莓，还有火红的柿子。
    “你爱吃这个啊？”他拈了只柿子在手里。
    纪辰皓默了默，他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有好长一段时间，家里常常出现这个，所以看到了，也就习惯性地买了。
    “还行。”他说，“你呢？”
    许卿书轻轻放下，“我不吃。”
    纪辰皓，“哦。”
    下次不买了。
    大概是从母亲离开的那天起，许卿书就像被拔苗助长般长大。
    四处的视线都充满了打量的鄙夷，走到哪都免不了指指点点。有段时间许卿书常常跑出去找他母亲，还要躲着外公外婆，但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找到。
    后来他想通了，即便找到能怎样，母亲会跟他回来吗？不会。否则她为什么要走。
    于是他包紧了自己的壳，在外面变得冷漠而尖锐，不再试图寻找他的母亲，而是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境地。他努力读书，考上大学，读研读博到留校，四周刺耳的声音终于湮灭。
    许卿书想接外公外婆跟自己一起，但老人家不肯，他们舍不得生活了那么久的大院。而且毕竟丑事已经过了那么久，许卿书又那么“争气”，周围的环境已经宽松了许多。
    偶尔许卿书陪着外公外婆在院子里散步，还会有老人停下来，跟他们唠会儿嗑，这样也可以了。
    “过去”这个词，在许卿书想起来时，他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年华。
    在学校的讲师里，他算是最年轻有为的了，带过他的导师很器重他，会分些研发项目给他做，自己带不过来的研究生，也让他帮忙辅导。
    许卿书每天都忙得很，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半来用。
    这种情况下，自然谈不到什么情情爱爱的，本身许卿书对此也没有兴趣。曾经有段时间他也预想过将来的生活，运气不错的话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孩，结婚组成家庭，孩子什么的就不要了——免得万一自己没过好还祸害下一代，但后来他又不想了，干脆连人家女孩子也不要祸害，他一个人挺好。
    许卿书长得好看，又是天生一脸笑，初识的人都会觉得他特别好说话，容易相处，认识久了才知道，他的热情浮于表面，笑不及眼底，寻常人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
    被按头参加的相亲，被学生当面表白、背面递情书，甚至在作业本上画心，许卿书遇到过许多次，从没放在心上，他可以做到转脸就不认人——许卿书视力不算好，还有些脸茫，不是特别有特征的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
    可是这一次，许卿书不能当成无视。
    也许是纪辰皓干干净净的样子令人不忍亵渎。
    也许是纪辰皓的眼睛过于清澈纯情。
    也许是纪辰皓跟他一样从小就失去了母爱，让他产生共情。
    总之，许卿书对他会心软，不可能以对待其他人的态度一视同仁对他。
    他想是不是自己对纪辰皓过于热情，才会让人产生幻觉，毕竟热血青年情窦初开，经不起挑逗，但自己也称不上挑逗啊，摸他脸的时候纯粹只是觉得好玩。
    许卿书自觉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行。
    可是周一开完教研组例会后，组长说学校里等下还有个大会，每个系都要派代表参加，问哪个老师有空的时候，大家都在往后缩、把头往低了埋，组长提了一句，会议是在法学系那边开，许卿书的手绕过大脑举起来，“我去！”
    走在往法学系的路上，许卿书一个劲地骂自己是不是闲得蛋疼，都抢着来开会了，今天还有两个试验要做呢，下午还有课。
    那种会都没什么，许卿书拿了个小本本装模作样地记，散会了就随着大流往外走，他走得慢，路上不一会就没了人。
    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安安静静。
    他们学校很大，建筑物的外观也相近，如果不看路标，很容易会迷路。
    许卿书好玩似的捡了个角度拍了张照片，配上几个字发出去：我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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