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不算大，沙发摊开后占了一小半面积，旁边还有茶几，两人这会站得有点近了，近到许卿书可以闻到小朋友身上清冽的气息，有点像龙涎香的味道。
    很好闻。
    是谁说的，当你喜欢一个人的味道的时候，也许就意味着你已经喜欢上这个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睡吧。”许卿书拍拍纪辰皓的肩，信手抱起茶几上的脏衣服转身。
    纪辰皓一下子站得笔直，手掌紧紧贴着裤缝。
    他紧张的时候，或是愉悦的时候就会这样，手指还会无意识地捏着一点点布料揉捻。
    直到人走开了，他紧绷的肩才垂下来，刚要坐下，许卿书又走回来，下巴点了点纪辰皓的脚，笑道，“跟你换双鞋子，我要洗澡。”
    许卿书只有两双拖鞋，一双凉拖，一双毛拖，现在凉的这双在纪辰皓脚上。
    纪辰皓让了出来，许卿书把脚放进去，轻轻把自己原先穿的那双踢给他，“喏，你穿这个。”
    他的脚比纪辰皓的小个号，在他脚上穿着宽大的鞋，到纪辰皓脚上就是刚刚好一脚，卡得紧紧的，一点多的空隙都没有。但已经被许卿书穿得很暖了，纪辰皓脚放在拖鞋坐了好一会，他听到换洗室传来的水声，觉得很不真实。
    今天白天过得很普通，可是晚上。。。他情绪一直飘在空中，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叫他飘浮的到底是什么。
    纪辰皓下意地又揉起了裤缝，直到换洗室水声停了，才忙脱下外套，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许卿书从换洗室里出来，步幅很慢，像是怕打扰到人，但视线落到沙发床上睡得安安静静、连手脚都摆得整整齐齐的人身上，他忍不住“扑哧”乐了。
    纪辰皓在被子里揪裤子边，不知人家笑什么，又不敢问，眼睫毛小幅度地抖了几下。
    “还没睡着？”许卿书说。
    装不下去了，纪辰皓睁开眼睛。
    许卿书头发半干，脖子上搭着条毛巾，他身材清瘦，睡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壁灯，光线并不是很亮，但几乎全部被许卿书吸走，莹白的肩胛处向下凹出一个漂亮的小窝，头发上滴落的水刚好滑在里面，像只盛着雨水的玉盏。。。
    纪辰皓喉结攒了一下，像欲盖弥彰又像难以忍受地偏过开眼帘，“嗯。”
    许卿书低着头，嘴边有一点点浅笑，“我明早没课，不会早起，你要自己去学校，小区门口应该很容易打到车，早餐的话，如果不想赶学校的，出小区门向右拐有个包子铺，那里包点很不错，也有粥。”
    他很耐心地安排。
    纪辰皓在枕头上点点头，“嗯，谢谢。”
    宽松的睡衣，暗黄的光，把许卿书整个人勾勒得有些。。。性感，是成年男人，很难不往色气上想，纪辰皓把头往被子里缩一点，遮住自己发红的耳朵，鼻尖蹭到陌生干净的味道，莫名温暖。
    站着是高大挺拔、存在感极强的一个人，睡在被子里的纪辰皓，却格外乖巧安静，许卿书想他应该是一只戒备心很强的猫科动物，时刻都警惕着，但也不对，真警惕不可能这么容易被自己“骗”回家。
    “骗了个小朋友回家”这种感觉让许卿书很愉悦，虽然纪辰皓也不怎么讲话，但两个人的屋子总比一个人时暖和。
    许卿书关了灯，穿着凉拖进屋，阖上门，并没有反锁。
    纪辰皓在黑暗中瞪了一会眼睛，他从没有在别人家睡过，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事实上，他睡得很香。
    凌晨的时候下起雨，气温骤降，纪辰皓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时，视线陌生，他回了一会神才想起自己在哪，借着清晨的微薄光线看向卧室的那道门，竟然很是心安，那种从梦里落回现实并平稳着陆的感觉。
    他躺了好一会，实在睡不下去了，小心地从被窝里出来，踩到鞋子里，轻手轻脚地叠好被子，试了下推床，发现沙发在他的触碰下并没发出很大的响声，便轻快麻利地把沙发床收起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然后他去换洗室。
    洗手台上有一支新牙刷，与漱口杯里插着的那支明显是一套的，猜这应该是特意为他准备的，纪辰皓拆开包装，把牙刷拿出来，刷好牙。
    牙刷挺好的，没理由用一次就丢，带走也不合适，放哪呢。
    纪辰皓把牙刷插到漱口杯里，跟另一只挨在一起，更不合适了。
    他犹豫了好久，终于只是放在台子上。
    任学长自行处理吧。
    回到客厅里，卧室那边依然毫无动静，纪辰皓看了下时间，离他上课也还早，不想这么早回去，纪辰皓轻轻走进厨房。
    许卿书日常不做饭，但面条和鸡蛋这两样厨房最基本的配置他还是准备了的。纪辰皓毫不费力地找了出来，想给人做个面条，但。。。那人如果起得晚，面条会坨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吧，毕竟人家收留了他一晚。纪辰皓为自己再多留一会找借口。他一边打蛋一边烧开水，卧室的门被猛地拉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许卿书头上的毛都是乱的，仿佛能飞出一窝鸟，他又挠了几下，更乱了，纪辰皓很想去帮他抚平，却只从喉咙里蹦了个“早”字出来。
    “早。”许卿书眼睛缓慢地转了转，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还没走啊。”
    纪辰皓愣了下，“马上，我煮个面条。”
    意识到人可能误会了，许卿书赶紧补救，“没事没事，你随意，别迟到就行。”
    说着，他自顾走向洗手间。纪辰皓顶着一双红透的耳朵煮面条。
    觉得自己很傻，也许人家根本不想吃他的面条，他这样做只是在画蛇添足，给人添麻烦。但当人出来走到他身边，打着哈欠声音夸张地说“咦，有我的份啊”，纪辰皓心里又晴朗起来。
    纪辰皓一整天上课都有点心不在焉，无法集中精力听课，脑子里想的都是昨晚经历的事，怎样都平静不下来。
    旁边的同学以为他在冥思——学霸不都是这样的么，沉浸式学习——不敢打扰他，直到下了课，回宿舍的路上，洪言昱从后面追上他，没头没脑地说，“你觉得我弹得怎样了？”
    什么怎样？
    纪辰皓没反应过来，但他以为是自己听漏了别人的话，抿了抿唇，他敷衍地回答，态度看起来却挺认真，“还可以。”
    什么还可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洪言昱却很满意，感觉自己是得到了冷傲学神的认可，笑咪咪地点头，“我觉得也还行，”跟着他又神秘兮兮，“告诉你一个秘密。”
    纪辰皓声音平静，“什么？”
    洪言昱压低声音，“我准备要表白了。”
    纪辰皓微微睁大眼睛，“表白？”
    “嗯，”洪言昱用力点头，脸上幸福傻笑，“花我都准备好了，九十九朵玫瑰。”
    不知为什么，纪辰皓突然有点羡慕，也突然想起一个人。
    黑色的外套，英气的五官，和套在睡衣里看起来软乎乎的人，以及早上坐在他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大口吸面条的人，三者合而为一，都让纪辰皓觉得亲切。
    他越强迫自己不要瞎想，越无可救药地想念得厉害。
    “你打算怎么表白？”纪辰皓问，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献花，烛光晚餐，如果她同意，带她去散步，或者看电影，可以在黑暗里牵她的小手，但那也许太快了。。。”洪言昱状似花痴，满脸憧憬。
    纪辰皓莫名也想跟人去散步，想去看电影。
    他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怎样，可是，洪言昱描述的情景，是他现在也想做的。。。虽然对方是个男生。
    就是想见他，想跟他在一起，想让他再吃一次自己做的东西，想被他夸。
    “哎，我走了，今天会回得晚一点，如果有查寝的，记得帮我糊弄一下。”洪言昱说。
    “好。”
    纪辰皓羡慕地看着他快速离去的背影。
    趁着吃饭和晚自习前的一点空档，纪辰皓随手翻了翻朋友圈——今早离开前他跟许卿书互加了微信的——刷到一张没有配文的照片，来自许卿书，庄严的教学楼后，是晚霞绚丽的背景，纪辰皓仰脸看天，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如果早一点抬头看就好了，但不管怎样，他跟人是在同一片云彩下。
    许卿书的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纪辰皓盯着这张唯一的照片看了许久，第一次认认真真给人点了个赞，起身走向自习室。
    周五的晚上。
    纪辰皓莫名有些坐立难安。
    已经过去三天了，许卿书并没有联系他，说好的是周末交房，明天就是周六了，难道他是想趁周六整理，周日交接给他？
    纪辰皓不懂，也不好催，只能隔几分钟看下电话，生怕错过。
    最后决定，自己主动发信息问一下，如果是明天整理的话，他还可以去帮下忙。
    许卿书这几天一直很忙，因为他带了一届大四生，毕业前好多工作，学生不断来找他，问实验的事，问论文的事，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许卿书困得不行，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忽然被手机的提示音震醒，他以为是学生发的文件，点开一看，竟然是纪辰皓。
    他拍了拍额头，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回了信息，问人现在有没有空。
    纪辰皓只是试探性地发个信息问下，没想到这么快得到答复，像是意外之喜的，他勉强按捺住自己的激动，矜持地答，“有。”
    许卿书于是约他在校外的咖啡吧见面。
    本来可以电话里就讲清楚的，许卿书觉得还是面谈比较好一点。
    “抱歉啊，我房子不能租给你了。”许卿书边说边搅动着手中的咖啡。
    不知有哪个好事者向学校举报，说有个别老师拿学校分的福利房租给学生，赚取高额利益，既霸占学校资源，又损害学校名声，这种风气要不得。
    这实在有点危言耸听，但学校还是马上下了通知，禁止福利房转租，不住的交还学校，在租的也要马上收回来。
    纪辰皓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你要租给别人吗？”他问。
    “怎么可能。”许卿书利落地否认，但真实原因他却不方便说，只好含糊地跟人解释，“主要是那房子我不再有支配权了。”
    纪辰皓想了下，明白了，大概是大房东知道许卿书要转租，所以将房子收回了，于是理解地点点头，“嗯。”
    “你要重新租房了，”许卿书不无歉意地说，“你舍友还弹吉他吗？”
    纪辰皓随口答，“弹。”
    反应过来自己所说与事实背离，实际上洪言昱自从表白成功后，几乎每晚都踩着十一点五十九分的点回宿舍，哪有时间弹吉他。
    不过他也懒得纠正。
    “这样啊，”许卿书皱了皱眉，“那你。。。要不要去我那过渡几天？”
    纪辰皓嘴角抽了抽，心想还有这种好事。
    “不方便。。。吧？”他迟疑地说。
    “我倒没什么，”许卿书挠了挠鼻子，纪辰皓这个人干净又安静，一点都不会给人造成麻烦，“只要你不嫌弃睡沙发，或者睡房间也行，不过没床，等我买了床来，你房子可能都租好了。”
    “买床很快的，我来买。”纪辰皓语速很快地接话。
    他这是有多想搬离宿舍，说到底，是自己答应了人家又反水，许卿书于是很大度地表态，“那行，你房子慢慢找，在我那住多久都可以。”
    “啊。。。”
    “住到毕业都没关系。”许卿书又补了句，彻底打消人的疑虑。
    纪辰皓弯了眼睛，自己在心里偷偷庆祝了一下，“那我。。。”
    “明天我没空，”许卿书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倦的样子，“后天吧，后天你自己拿东西过去，或者我开车来接你也行。”
    “不用。我自己可以。”纪辰皓快速地说，生怕人嫌他烦改变主意。
    “那行，”许卿书点点头，“回头我把密码告诉你。”
    他老是容易掉东西，因此装的是密码锁，不用担心忘记带钥匙的问题。
    “好。”纪辰皓勾起嘴角很浅地笑了下。
    他皮肤白，笑容在他脸上好像雪后初晴的那一抹阳光，格外叫人赏心悦目。
    许卿书莫名其妙就愣了下神，也扬起嘴角。
    两个大男人呆坐在咖啡馆就有点傻，事情说完了，许卿书就结了账出来。
    他们走回学校，沿着建筑系学生设计出来的弯弯绕绕的花园走了一会，许卿书问，“你去哪？”
    这是要分开了。
    虽然纪辰皓不想。
    他默了默，“。。。回宿舍。”
    “要我送吗？”许卿书微笑着说。
    “不要，”纪辰皓偏下视线看人，“我认识路。”
    他不太喜欢许卿书把他当小孩子保护，是以有意想显出自己高大。
    “我知道你认识路，那不是想跟你多呆一会吗，”许卿书笑起来，站住脚步，完全不懂自己一句打趣的客套话在人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接着又道，“那好，不用我送，就早点回去休息。”
    纪辰皓怔怔站着，喉结动了动，又觉得自己不能傻站着，容易被看穿心思，“早点休息，”他说，“你累了，有黑眼圈。”
    许卿书愣了愣，下意识去摸下眼皮，触到出来时忘了取的眼镜，他讪讪地又摸了下鼻子，想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好老，果然年纪大了不能太拼命，他扯出一个笑，说，“是啊学弟，读研很辛苦的。”
    大学城跟江北老城区距离挺远，差不多刚好是城市的两个对角上，不塞车的话，许卿书开车回家也要近两个小时。
    许卿书每个月回家一次，这是固定的，如果遇上特殊日子，中间也会再回去，在缺少父爱母爱的环境里长大，许卿书对外公外婆的感情甚深，再忙也不可能忘了他们。
    政府大院的老楼是一栋栋的矮房子，好处是独门独院，但劣处是出行不太方便，家里有年轻人还好，没有年轻人的话，老人家去购物什么的，光是走到大门口距离就不短。
    行近岗亭，许卿书放慢车速，门口的警卫向他行礼，许卿书点点头，缓缓驶入，他放下车窗，深秋的风把他的额发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澄透的眼睛。
    “外公！”
    他停下车，向路边踽踽独行的老人跑过去。
    老人慢慢回身，略直了直腰，满脸褶子的脸上露出笑容，“卿书啊，今天这么早回来了。”
    许卿书夺过他手里的袋子，“又买什么东西这么重？说了买重东西就网上买，叫人送到家，或者等我回家再买也行，怎么就这么不肯听话？”
    他一边亲昵地抱怨，一边扶着人上车。
    外公精神算是矍铄，一头精干的灰白短发下，挂着笑眯眯的脸，“哪就这么没用了，这点东西我还提得动，你不是常说叫我要多锻炼吗，走路不是锻炼？”
    “那能一样吗？锻炼是玩一样，你这提着这么沉的东西，扭到腰算谁的啊？”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很快到了家里的小楼前，院子的铁门半开着，门里已经飘出了饭菜的香味。
    外婆在里面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一看，马上丢了手里的东西迈着小碎步迎出来。
    “卿书啊。。。”
    许卿书迎着优雅精致的老婆婆，抱着她脚离地面转了小半个圈，“外婆。”
    “臭小子，快把我这把老骨头转晕了。”
    许卿书亲亲她柔软漂亮的大波，“老什么啊，外婆你在我这还是小公主呢。”
    外婆乐得合不拢嘴，“吃饭吃饭，看外婆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好的。”
    “呦，好大只虾呀！”
    许卿书向餐桌上凑了凑，伸手就要去拈只虾吃，被外婆拦着拍了下，“洗手了吗？叫了你三十年了，还要我天天说。”
    “外婆，我今年二十八，是二十八，你不至于健忘到这个地步吧。”许卿书不满地纠正她。
    “没忘呢，这不时兴四舍五入嘛？”外婆乐呵呵地盛汤，一面指挥人，“老头子，把电饭锅端到这来装饭吧，顺便把我给卿书泡的酸萝卜也夹出来。。。算了，还是我去吧，你笨手笨脚的，别把我坛子打翻了。。。”
    许卿书洗了手出来，面前已经摆好了一碗汤，是自己最爱的莲藕排骨汤，菜是红烧带鱼，油焖大虾，酱汁排骨，砂锅炖牛腩。。。全是按着他的喜好做的，外婆舀了一勺牛腩放他饭上，“快吃，我炖了一早上的。”
    外公笑道，“你外婆昨晚就没睡好觉，四点就起来捣腾了。”
    外婆瞟他一眼，“我关了门，吵到你了？”
    外公憋住笑，“那倒没有，我也没怎么睡着。”
    唯一的大孙子回来，老两口都是说不出的高兴。
    在这样的气氛下，许卿书只能闯开肚皮大吃，感觉一个月都不如这一餐饱，外婆还是不满意，“卿书你吃太少了，你都瘦了。”
    许卿书无奈地揪一把自己的腮帮子，“我哪里瘦了。”
    吃完饭，他坐在院子里陪外公聊天，看他种的花，外婆在收拾厨房，不时从窗户里搭两句腔。院子里的菊花和桂花都已经开得很香了，薰得人有些昏昏欲睡，许卿书向后仰了仰，头舒服地靠在藤椅背上，下一秒，就闭上了眼睛。外公向屋子里的婆婆作了个“嘘”的手势，轻手轻脚地拿了床毛毯来给他盖上。
    每次回家许卿书都睡得特别好，次日临近中午，许卿书又是被饭菜的香味薰醒，看了看时间，不出意料的，已经十一点多。昨晚陪外公外婆去散步，结果先喊累的是他，被两老人家嘲笑了一路，回家不到九点，洗了澡倒头就睡，差不多睡了十几个小时。
    洗漱后出来，外公戴着老花镜在看电视剧，他开了静音，聚精汇神地盯着看屏幕上的字幕。外婆照例在厨房里忙碌，见他起来，就开饭。吃完这餐就要走了，许卿书懂事地夹了粉蒸排骨最上面那块肉厚油润的给外公，又给外婆剥了只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