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
    日正当空。
    长庆门，嘉肃门，万胜门，最后一道是保康门；出了保康门就出了皇宫。
    清凌凌的曲和河穿城而过，悠悠汇向外城城壕。
    沿河近植无数桃李梨杏，在此深冬时节只剩下枯枝，却也能让人想象出春夏时的如绣胜景。
    走上高高的雁翅桥头，桥西的人间烟火展露无遗——酒楼茶馆民居，金玉花鸟漆器什物铺子，药店布店肉店鱼市，还有道道古老的楼门牌坊……视线延伸开去，还能看见京城西郊法会寺的九层浮屠以及上空常年不散的袅袅青烟。
    商贩高声吆喝，路人细碎交谈，杂货车叮当而过，士农工商学僧道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穿梭其中来往不绝，真真是一派凡俗市井之象。
    普天之下，只有京畿之地能有这般繁华！
    回到民间的常芷闻就像回归了大海的鱼儿，他领着朱君然看这看那，蹦来跳去的活泼模样惹得许多人注目。
    朱君然静静地跟着他，只觉得他由心而发的自在欢畅让他周身都闪着夺目的光芒，而这光芒刺痛了朱君然的眼睛。
    两人一直逛到了黄昏时候才走进了今次出宫的第一个目的地——鼎兴酒楼。
    酒楼进门处挂着一幅对子，乃旧人词句：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朱君然站在阶下，仰头看着对联忽然说道：“难怪朕觉得眼熟，原来是这北都第一酒楼的门面！”
    站在他身后的常芷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狂草嘛，普通百姓是不懂的，莫非哥哥看出是哪位名家的真迹了？……说来也奇怪，这京城第一酒楼十多年来都装潢得相当俗艳，一年前却忽然挂上了这副清净的联子，从此连酒楼内里的格调都跟着高雅了起来，生意也越发兴隆了。”
    朱君然眯眼沉思了一下，没答话兀自进了酒楼。
    ----------------------------------------------------------------
    直到一盏茶喝毕，雅间的房门才被人推开来。开门的女子解了红色斗篷递给一旁的小二，款款走进屋来。
    女子淡雅的水绿绸裙伴着外罩的雪纱摇曳生姿，转身合上房门时背上的青丝如水滑动，再转回身时只见凌云髻上的青玉步摇微晃了两下，如月的眸光便随着摆荡的垂珠恍惚了片刻，顿生一派迷离风情。她发上斜插的梅形华胜欲堕不堕，惹起旁客许多猜想，虽是素颜，自成素净之妆。
    就是朱君然阅人无数，此刻也忍不住细细打量起女子的腰身、容颜。
    女子亦是不漏痕迹地用余光打量着容貌仪态都俊雅得不同寻常的他。
    常芷闻附在朱君然耳边，有些得意地说道：“是个大美人吧？”这女子便是他那日对朱君然提起的“大美人”了。
    朱君然似笑非笑地从女子身上移开目光，附到芷闻耳边道：“确实美若天仙，但和信比起来却差了两分端庄韵味。”
    常芷闻在他手臂上轻掐了一下，压低声音：“她是妓馆出身的，你要她如何端庄？能像如今这样已经十分不错了！”
    朱君然听到“妓馆”二字时脸顿时黑了下来。在这世间，他最厌恨的就是无节操之人！
    女子似是听到了他们的话，面上歉然地笑着，走上来深深福了一下，慢声道：“香萦来迟，公子见谅。”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就像所有在人窝里打转的青楼女子一样撩人，朱君然却听出了夹杂在其中的一丝冷然和麻木。
    常芷闻看朱君然脸色冰寒，站在二人中间嬉笑道：“冷姑娘是出了名的冷美人；我这哥哥也是性子冷得出奇的，你们两人现在这般模样，我可得冻死了！”
    冷香萦毕竟是风月场出来的，看着常芷闻无邪的笑颜也禁不住将自己周身防备的气息尽数消去，展颜真诚地笑道：“要不然，两位公子先听香萦弹一曲解解乏？”
    芷闻高兴地连连点头，冷香萦遂净手焚香，走到临窗的古筝前坐定，静心弹拨起来。虽然酒楼下的街市繁杂吵扰，但当铮铮琴音在清幽的雅间响起时，楼上楼下凡聆者皆是心神俱定。
    朱君然虽然对她十分不屑，但对她的琴技却止不住在心中赞赏，慢慢地便闭上了眼睛独留耳朵享受绝世清音，哪知一曲《汉宫秋月》正弹到兴处，调子却倏然一转，成了《高山流水》。
    朱君然微愠，皱着眉头睁开眼却看见冷香萦手里弹拨着，目光却越过宽敞的窗棱，一双眼痴迷而惆怅地看着楼下的街市。朱君然的耳朵这时也从街道繁扰的尘世里捕捉到一丝熟悉的脆嫩声音。
    “公子……马上就到酒楼了……去将军府尚早，要去找冷姑娘说说话么？”
    声如银铃，不是楚阑还是谁！
    朱君然站起身，果然看见了奚府的五品绿呢轿子转过街角慢慢沿街走来。
    --------------------------------------------------------
    楚阑走在轿子左侧，一面东张西望，一面随性地应着轿子里奚慕晡闲极无聊的问话。
    拐过街角时，迎面跑来八九个孩童，玩着抓贼的游戏前后追逐，嘻嘻哈哈笑闹不止。稚嫩的童音响遍整条街，忙碌的大人们听了都觉得心情舒畅愉悦。
    孩子们跑到轿子前时，将轿子当做墙壁，围着楚阑左右躲闪跑跳好不热闹，楚阑童心未泯，被孩子们拉扯得不亦乐乎，待孩子跑远了还笑容满面。
    那群孩子里有个年龄稍小的，大约四五岁光景，因为跑得慢就要跟不上前方的哥姊了，心里一犯急就狠狠在石路上绊了一下，眼看要栽倒在地，下一刻却稳稳落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孩子抬头看向抱住自己的人时，眼睛猛地睁圆，一脸吃惊奶声奶气地喊道：“仙女！”
    “仙女”一听，扑哧一声笑出来；站在他身后的三位仪表非凡的男子也全都哈哈大笑道：“王爷，这奶娃娃可是说了心里话了！”
    “仙女”不理他们的取笑，将孩子打量了一遍后，对身后一名抱着算盘的男子道：“莫欠，掏银子给我。”
    名唤莫欠的人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仙女”接过后塞到娃娃手中，附在孩子耳边轻声叮咛：“小不点，你要听好。我若是你，便用这银子吃饱喝足，再置一身漂亮保暖的衣服，然后去金水街找冰糖婆婆，对她说‘我要跟婆婆学本事。’听明白了吗？”
    孩子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痴痴点头。
    静静看着孩子跑远后，常芷言才回过身来。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躺着从孩子身上“摸”下来的绣荷钱袋和栗色的辟寒金。他面露讥诮摇了摇头：“一个毛娃娃都能把你身上的东西掏个遍……楚阑，跟我争，你还嫩了点儿……”
    他身后的三名男子闻言，十分默契而且不耐烦地朝天翻白眼。莫欠假意咳嗽：“王爷，奚大人反正跑不了，眼下还是尽早赴冯丞相的约为宜。咱可迟到了二十三天又八个时辰了！”
    常芷言长长地“哦”了一声，心领神会地眯眼对那三人笑笑，然后提步朝皇建浚仪街的方向去了。四抹莹白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人海中。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路人不时偷眼看着他们谈笑风生，无论男女都觉得遍地生花了……
    ============================================================
    PS。这一章的标题其实让我很无奈……拼音看上去太没有古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