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那白皙可爱的少年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意，既没有慌乱失措的茫然，也没有意外惊喜的兴奋，仿若对一切运筹帷幄，了然于心。他并非总想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只是经过千年的筹谋算计，早已不知该如何回归沉香那般清澈单纯的心境。
    “瑶姬”脸上愁容立现，颇有些懊恼的瞪着哪吒，眼前那双眸子明亮清澈，分明是一眼便能望透的样子，她只知在怎样的一瞬间那清明也会褪去，蒙上万年不化的冰墙，却不知该怎样看穿他伪装隐藏下的想法。
    “你当真是哪吒吗？”“瑶姬”的神色很快恢复平静，眼中却还是隐隐带着期待，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自沉香脑海中那个爱跳爱笑的孩子联系在一起。
    明明是能够看穿人心的仙草，简单直白的却比任何人都更易被看透，哪吒有些失笑的看着她，既已知瞒不下去，便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话音未落，浅粉色的花瓣自他身边绕起，白光突现，眨眼间那扎着朝天揪的可爱少年便已消失，站在树下的人一袭黑衣，剑眉星眸，额间一道银色流苏若隐若现。
    “瑶姬”有些诧异的退后半步，惊道：“原来你是杨戬！”
    杨戬有些头痛的望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方才不过是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便是在须弥幻境中也不曾这般轻易被发现，想来是在玉泉山过得几年安逸日子，终是有些疏忽了。
    “瑶姬”有些矛盾的望着杨戬，她未曾入世，直到瑶姬的魂魄飘然至此，才开始渐渐懂得外界的想法。对杨戬的感情，既有部分来自瑶姬，更有部分来自沉香，实在不知是该亲近还是该警惕。
    杨戬暗暗运起法力，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变做哪吒的模样，索性坦然以待。他望着瑶姬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开口道：“我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帮助沉香带走我娘的魂魄。”
    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涩然，“瑶姬”抬起头，眼中的矛盾更深，脸上却分明写着“怀疑”二字。
    “瑶姬她……在这儿已经陪了我很久，至少在这里我能给她一个圆满的梦境，”盯着那双清冷的眸子，“瑶姬”似下定决心般的徐徐说道：“你能保证她离开这里后的幸福吗？”
    “我不能……但那个孩子可以。”“瑶姬”顺着杨戬的目光望去，圆月皎洁，白色的月光借着窗子照进屋内，沉香仍在那里沉沉的睡着，美丽的梦境中已然是一家团圆的景象。
    “我不相信。”“瑶姬”缓缓道，她既无法接受杨戬放弃对母亲的许诺，更无法相信他会轻易放弃对沉香的追捕。言语间，右手轻挥，沙尘渐起，西侧的小屋无声坍塌，“瑶姬”的身形渐渐变淡，却始终盯着杨戬，目光严厉，似在等待证明。
    眨眼间沉香已自倒下的废墟中翻身而出，他的眼中仍带着刚睡醒时的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左右四顾着寻找哪吒。
    杨戬仍是不躲不藏的站在桃树下，回想着方才“瑶姬”那个学了十成像的眼神，眼睛却始终未离开过沉香，吃惊、愕然、慌乱、愤怒，然后杀气腾腾向自己冲来的样子都一一收在眼底。
    沉香似乎在不停的吼着什么，他第一次不曾分心去听，转而却醉心于静谧中那亦真亦幻的虫鸣和风声。沉香似乎从怀中掏出了什么，杨戬懒懒的望着，待那东西突然化作小斧形状后，才想起是从元始天尊那里拐来的法宝——既可用来寻人，也可随心化作任意形态的武器——他悠悠的想着，幸而不是开天神斧的形状。
    满带着杀气的斧风自额前划过，杨戬本能闪开，一跃数米至沉香身后，后者斧势顿收，转身重又攻来。老君的砍柴斧头自然胜不过元始天尊倾力打造的法宝，沉香一把小斧挥舞地猎猎作响，威力更胜从前。
    东屋未塌，一个小小的身影似被打斗声吵醒，悄悄的躲在门后怯怯的观望着，偶有瓦片木屑被震下，便蹲下身来缩在角落。
    杨戬仍是心不在焉的闪避着，眼角撇到的那抹小小身影却立时令他触动，脚下的步子不禁有些迟疑，玄色衣角堪堪被小斧划过。
    既要证明，那便证明吧，平和的心境终是被幻境影响，他有些自弃的想着，左脚似趔趄般后退半步踏起一颗小石子，右脚定住反身迎上小斧，在石子与砸向小杨莲的沉木相撞时，冰冷的斧刃也终于划上了衣衫。
    似曾相识的触感恍若隔昔，寒入骨髓的冰冷触感后，便是深入四肢百骸的疼痛。强烈的痛楚令杨戬猛然清醒，鲜红的血色映在沉香杀红了的眼中，是不复平常的凄厉。
    杨戬迅速后退一步，反手勉力握住沉香的斧柄，额间银光一闪，后者两手渐松，躺倒在地上。这小斧虽是元始天尊所造，索性威力尚不及开天神斧，杨戬望了望仍躲在门后惊恐的望向这里的小杨莲，随手将小斧扔在地上，顺势右手轻挥，身上的衣衫立刻完好无损，身侧乃至屋边的一片狼藉亦恢复如新。
    “出来吧。”闪神间杨戬已重又出现在桃树下，右手抬起撑住树干，法力渐渐在掌心汇集，“我并不想毁了它。”
    “瑶姬”的身影终于也慢慢在树下现出，望向杨戬的眼神中带着愧疚，伸出手像是想检查杨戬的伤势，却又立刻将手收回，愧疚道：“我实在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不重要。”杨戬淡淡的应道，掌间的法力却越聚越多：“我的目的只是想带我娘的魂魄离开，现在毁了这个幻境，我一样可以带她走。”
    “瑶姬”立刻转而盯住杨戬的手掌，修长的指间白色的光缓缓流动，连忙急道：“你怎么知道幻境的阵眼在这里？”
    “因为在这个几乎接近于现实的幻境中，这棵树太虚幻了，虚幻到你和莲儿都不曾看它一眼，而沉香那么大的动静却不曾伤它分毫。”杨戬剑眉微挑，望着那张脸迟疑半晌，终是好心的解释道。
    “瑶姬”有些懊恼的垂下头，复又急道：“这是我耗费几十年时间才按你娘的愿望建出的幻境，你难道忍心就这样毁了它吗？”
    “所以我在等……”杨戬盯着她沉声道：“等你把我娘的魂魄交给我。”
    “瑶姬”抬头望着他，突然不管不顾地一下子冲上前去想抓住杨戬撑在树上的手。杨戬连忙后退两步，收回聚在掌间的法力，“瑶姬”于是趁势冲入杨戬与桃树之间，将阵眼护在身后。
    杨戬静静的望着她不再动作，眼前这株自称能读懂人心的仙草满载着他母亲的记忆，言语行动间时而如可敬可亲的长者，时而又像他那常常撒娇耍赖的妹妹，他纵然深思清明，也仍不忍伤她。半晌，他终于无奈叹道：“你究竟想如何？”
    “我只想……只想确定你不会伤害到她。”“瑶姬”望着那似能深入人心的眸子，仿佛预感到自己已说错了什么，那人本还能够感受到波动的心情，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罩住，再也无法穿透。
    “原来如此。”杨戬偏过头望向高悬的圆月，淡淡道：“只要你能好好向沉香解释哪吒消失之事，我不介意永远留在这里。”言罢，他回首望着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神情的“瑶姬”，轻巧一笑，道：“你若还是不信，可以将沉香唤醒，随他动手，如何？”
    “瑶姬”连忙摇着头，吞吐道：“我……我能看看……你的心思吗？”
    “纵然看到了，你敢相信吗？”杨戬望着她的眼睛，仍是轻易的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她垂下头，茫然的摇了两下，却又使劲的点着头。
    杨戬看着她，轻叹口气，缓缓伸出右手，她如蒙大赦般的握住那只手，翻腾的思绪终于如潮水般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