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二打着手电，拨开山间浓墨般的黑暗，跌跌撞撞地走着。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一身棉质条纹睡衣也被刮得到处破洞，但这些明显阻止不了他嘴中的骂骂咧咧。饶是他含糊不清的骂声像极了喝大的酒鬼，但他没有喝酒，他低声而琐碎不休的骂声更像是抱怨——原因有二：一是两边杂草丛生的坟包，怕惊扰孤魂野鬼所以不敢大声；二是前面那只癫狂的小畜生，令他大半夜地出来遭罪。
    晃悠的手电光下，依稀可以看见前面那只小畜生圆滚滚的身体，仿佛没有脚，却在山里跑得飞快。唯一可以辨别它所属种类的东西，就是急促而稚嫩的哼哼声。
    那是一只猪。
    没错，一只宠物猪，短得不能叫脖子的脖子上套着一个项圈，项圈上系着一根尼龙绳，绳子大概三米长，另一头绑在缺二的手腕上。
    这只宠物猪叫猪妞，自打被缺二买下后，就很是乖巧。只要缺二说一句“妞，给爷抱一个”，就会乖乖巧巧地蹦上缺二的床，是他独一无二的头枕兼抱枕。但就在几天前，猪妞表现出极度的暴躁不安，一天二十四小时拿蹄子蹭门，粉嫩的小蹄子生生被磨去一截，好像也一点都不疼似的。
    缺二以为猪妞改了性子要“被遛”，于是下班回来饱饱吃完一顿丰盛的晚饭，准备牵着猪妞好好遛上一次。想到这是第一次遛猪，怕猪妞走丢了，缺二还特地给她买了项圈、系上绳子。就在他给猪妞戴项圈的时候，猪妞突然恢复了以前的安静乖巧，老老实实地把两只小前蹄搭在缺二膝盖上。高兴地缺二直夸妞妞“不愧是红颜知己”。
    谁想，家里大门刚一打开，猪妞瞬间变身风火轮，拽得缺二一个踉跄，好险没摔下楼梯。猪妞不要命的跑，缺二不敢使劲儿拉它，生怕真给勒断了脖子。于是，一小时过后，从镇上到城乡公路，再到山里……就成了眼前这幅情形。
    幸好事先请教了隔壁大爷，晚上遛狗最好带手电。不然这荒山野岭的，又不见星星月亮，不一头撞死在树上才怪。
    缺二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实在忍不住，冲着猪妞就是一句：“法克鱿碧奇！”这一句的声音虽不至于是平地惊雷，但也像是早班电梯中的一个响屁，草木虫兽星星月亮同时捂住了口鼻。
    寂如坟墓。
    缺二没发觉，只见前面的猪妞突然停住了，让他刹车不急差点儿又摔个狗啃泥。前面是一蓬被压过的乱草，猪妞被乱草半掩着，站那儿一动不动。
    缺二第一个反应是开骂，但另一个念头趁着嘴没张开冲上了脑子：莫非这货听懂了？这句话可是音译和正统翻译之精华，莫非它的应用范围比“mama”还广泛？不对不对，这根本不靠谱。
    缺二摇摇头，最终把猪妞奇异的信息接收能力归因于放之天下而皆准的雌性激素作祟。只有女人，在不知道对方说什么的情况下，从细枝末节里推断出其中的褒贬属性。
    停了一会儿，猪妞还是望夫石似的一动不动。四周漆黑无比寂静异常的诡异氛围终于被缺二感知到了。他喉咙紧了紧，连粗气都不敢喘了。
    原来猪妞生起气来这么吓人。他想。
    以他丰富的经验，在应对雌性荷尔蒙过剩的人时，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所以他就这么站着，和猪妞僵持了半小时。这半小时简直度日如年，他的腿酸的直打颤。
    就在缺二坚持不住快投降时，猪妞动了。依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迈动小蹄子，但速度慢了下来，那迈步的姿势优雅得像一只梅花鹿。
    缺二老老实实地跟着，二拐三拐，前方霍然一亮，无数个黄色、白色的光点映入眼中。他不由停下脚步，晃动着手电去看那些光点是什么东西。但手电照射范围实在有限，他只能确定前面是一片宽阔的山坳，隐约能听见水流声。
    手腕上的绳子紧了紧，缺二回过神去看猪妞，之间猪妞竟然半转过身子看着他，见他回过神，又扯着绳子向前走去。
    虽然看不清猪妞眼神，但缺二能脑补出那双圆圆的小眼睛中冷冽肃杀的目光。毕竟猪妞还在气头上。缺二叹了口气，跟着向前走。
    走着走着，缺二发现四周的光点正在慢慢聚拢。他不由得心中发怵，但猪妞的步姿仍然优雅得像公主。他咬着牙继续跟着，眼见那些光点越来越近，且隐隐能看到一些光束。
    他盯着手中的手电想了两秒。
    “哥们儿。”一个低沉的声音霍然响起。
    缺二心脏猛地一缩，瞪大眼左右看去，除了慢慢聚拢的光点，没见半条人影。
    “哥们儿，我在这儿。”
    缺二猛地扭头，差点闪了脖子。只见一个人影跟在他身后，看身高似乎有一米八五的样子，比自己还要高一点。
    缺二看不清那人的脸，正要问，却见脚边突然走出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小圆脑袋短蹄子。他霍然明了，回了一句：“哥们儿。”
    那人快走两步，走到他身边。缺二看清了他的模样，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浓眉高鼻，满脸胡渣，穿着一身灰棉运动服。令缺二奇异的是，这个男人浑身干干净净的，完全没有自己的狼狈模样。
    “哥们儿，第一次吧？”男人微笑着开口。
    缺二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嗯，第一次。”有种羞愧自卑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来，好像什么事冠上第一次总是不免羞愧。“难道你不是第一次吗？”
    “不是。我家大仔二仔都去了，现在只剩三仔了。”男人看着前面与猪妞一般大小的宠物猪。
    “去了？什么意思，它们要去干嘛？”缺二有种不好的预感。
    男人看着他，用安慰的语气说：“这是它们的宿命，我们做不了什么。”
    “什么宿命？”缺二问。
    但没等男人回答，他只觉手上绳子一紧，慌忙去看猪妞。这一看，他发现本来散乱的光点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到了一起，将一片空地围成一个大圈，无数个手电筒将这片山坳照得亮如白昼。手电筒的主人们和他一样都停住了脚步，宠物猪们纷纷挣脱各自主人的手，优雅而坚定地向大圈中心走去。
    缺二看不清大家的脸，但从四周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中，他知道这个地方弥漫着悲伤。
    猪妞往前走了两步，挣了挣绳子，又回过头来看他。这时缺二终于能看清猪妞的眼神了，黑色的小眼睛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点笑意和宽慰。
    缺二记得这个表情。当初在宠物收留站，就是这个表情征服了他。
    “哥们儿，lethergo。”男人低沉温和的嗓音在他耳边轻响，一双指节分明的手轻轻解开他手腕上的绳索，转而绳子塞进他手中。
    缺二不由手上一松，等他反应过来慌忙去捡绳子时，猪妞已经走远了，那骄傲优雅的身姿令他生生止住脚步。
    “它们会去哪儿？”他喃喃道。
    “去它们该去的地方。”男人拍拍他的肩膀。
    缺二指着人圈的中心——宠物猪们前往的地方，问：“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地洞，也是一条地下暗河的入口。”
    “暗河？”缺二不明所以，“它们为什么要去那儿？去那儿后会发生什么？”
    男人望着宠物猪们密集而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我也不知道。也许，会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