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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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初夏,太液池中碧叶连天,清风拂过,千重波澜。千瓣白莲虽是小荷尖尖,那娉婷风姿已摇曳可见。
    炎靖转入太液殿,就见那人一身素淡白袍,静立太液池前,风拂衣起,在那接天荷叶中显出一段落尽繁华的清标风骨来。
    炎靖虽早已见惯,仍不禁感叹。这么样一个人,温雅沉敛却又刚心烈骨,明明笑绽芳华纤弱如柳,却永远站得比所有人都挺拔傲然。就是这样,自己才沉醉得无法自拔吧。林上秋色染京华,醉了人间帝王家——静静走过去,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近三个月的身孕,宽衣大袍掩着还不甚明显,但抱起来已经很有些不同了。温柔摩挲下,也不禁好奇想象,自己与林层秋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是象自己多一些还是象层秋多一些?将来长大了,是与自己亲一些还是与层秋亲一些?想着不由笑了,无论是什么性子,想来都是与层秋更亲近吧。
    林层秋任由炎靖拥住,也不言语,仍是望着那满池荷叶。
    炎靖拥着他转过身来,问:“在想什么?”
    “臣在想赵国公的长女赵葭韫。”
    炎靖手上微微用劲,眼底起了阴鸷:“想她作甚?难不成你喜欢她?”
    林层秋微笑摇头:“臣对她并没有别的心思。赵葭韫闻名已久,昨日宴上幸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女美质,心性沉静稳重,出身名门,与陛下年岁相仿,倒是后宫之主的合适人选。”
    炎靖不屑一顾:“朕有你足矣,别的弄进来也是守寡。”说罢瞅着林层秋,只待他脸红耳热。
    林层秋听得这样任性的话,不由摇头:“陛下,臣陪不了您一辈子的。”
    “什么意思?”炎靖微微眯了眼,死死盯住了林层秋。
    林层秋一时感慨失言,心下慌乱,微微讷涩:“臣,臣的意思是,陛下血气方刚,象臣现在这样——”
    炎靖心情立时大好:“原来层秋是担心这个!你放心,这么几个月,朕还熬得住!”看着眼前人微微窘迫的模样,爱不释手,拥进怀里,在那轮廓优美的耳垂上轻巧一吻,附在耳畔,笑道:“何况,朕请教过太医了,再等半月,你的胎就稳了,偶有情事不仅无碍,反是有利。”
    林层秋看着他兴奋洋溢的神采,将无奈更深更深地埋进心底。三日前,拙尘的话仿佛就在耳边:林相积年忧劳,早有败亡之兆。胎儿成于精血,纵使堕去也难救你命。唯今之际,只有安心静养,或可保全腹中血脉。
    陛下啊,层秋并不畏死,层秋只担心自己死后,您会把这江山带往何处,而您又将走向何处。当您年少时,层秋就教导过您:君王是与他的子民同在的。您是否会因为自身的悲痛而将天下带往毁灭之林层秋独自坐在掬翠亭中品茗观书,夏暑太重,凉亭四角已垂下湘妃竹,微风拂过,光影跃动,映得白衣明明暗暗,一如他此刻心境,变幻难解。
    如果真地只剩下半年的时间,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放下书卷,不由苦笑。
    若在从前,必定是交代国事,将为君为政之道拣了紧要的再耳提面命一番,将朝中俊彦招来,一一谈过,但望不负殷勤天下志。
    而如今,心头切切牵念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自己去了后,那个倔强的孩子要怎么办?人间帝王呵,回头细想起来,也还是一个不甚懂事的孩子罢了。褪去了那些冠冕抛开那些朝堂,依旧是那个偶尔耍赖却又有些凶狠的少年罢了。手下意识抚上了日见隆起的腹,也许,这个孩子,应该留给他罢——
    帘子轻轻一响,走进一个人,轻声问道:“阿秋在想什么呢?”
    林层秋抬首微笑:“大哥——”
    林平冉走到桌前坐下,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兵论》?阿秋,你现在这样,陛下还拿这个来烦你?”
    林层秋微微凝目:“向州那边出事了?”
    林平冉立时醒悟失言,强笑道:“没什么,还是老样子。”
    林层秋目光清定,光华流转:“并非层秋不知好歹,不能体会陛下与大哥对我的爱护之意。只是,一味隐瞒于我,令我胡乱揣测,那静养亦是无益。”
    林平冉摇头,又是无奈又是怜惜:“阿秋啊阿秋,你的骨子里永远是林相啊。”沉吟片刻,毅然道:“虽然此事陛下下了封口令,但我也不瞒你。向州那边月来闹得厉害,陛下已经决定对向州用兵。”
    林层秋疑惑:“上官简安压不住?”
    “上官简安三月底被调往西陲镇压蛮谰,此事按说极为机密,却不知他们怎么得了消息,一下子连夺三郡,直逼汕州。”
    微微蹙眉,林层秋以手扶额,倚着石桌:“那陛下令谁领兵出征?”
    “凤岳。”
    “为何不用凤崖?”林层秋的语气顿时冷厉起来。
    林平冉没有料到炎靖连这个都瞒了他:“凤将军不幸在半月前去世。”
    林层秋心下惊跳,凝目不语良久才缓缓道:“只怕这是个局——”蛮谰惧于大烨之威多年,断不会轻易进犯,况且春日用兵,对蛮谰来说,决非利事。上官简安前往丽阳的事既为机密,向州又是如何得知的?有多次征战向州经验的凤崖又恰在此时去世,若说只是天意,未免太过凑巧了。若是布下的局,如此环环相扣,缜密得也甚是可怕。但是,他抬首微笑:“陛下应当觉察得出来。”平静而笃定,不经意间流露着对炎靖的信心。
    林平冉点头:“陛下确实也觉得事出有异。但陛下认为,与其揣测对方用心,不如直捣敌巢,打个措手不及。陛下在军机议事时说:炎瀚此人,机巧诡谲,对付这样的人,巧不若拙。但教上下同心,戮力往前,则迷雾自散,敌寇自曝。”
    林层秋沉吟:“诚如陛下所言。只是,旁支末节也要理会一二,才不致吃亏。出兵之事,还需慎重。”
    林平冉脸色微变:“来不及了,陛下已前往慎安门誓师。”
    万千思绪纷至沓来,重重迷雾中忽然灵光一现,林层秋抑制不住,冷吸一口气,骤然站起,神色冷肃,盯在林平冉身上。
    “怎么了?”
    “但愿是我料错了。”林层秋掀帘,疾步下阶,招来一直候在一旁的侍卫长,交代了几句,就见那人迅疾离开。林平冉已跟了过来,看林层秋脸色冷苍,伸手一把扶住,只觉得重重衣料下,那肌肤竟是冰寒侵人。他也是机敏之人,看到现在,心下也有些明白过来:“你担心誓师时会出事?”
    “但愿是我料错了,”林层秋喃喃道:“我增调一半御林过去,希望赶得及。”说到这里,一把抓紧林平冉的手:“大哥,我心里乱得很,总觉得,总觉得好像要错过什么。”
    林平冉只觉得那手又湿又冷,微微发颤,心一下沉了下去:“我去,阿秋放心,大哥一定把陛下平安带回来。”他微微含笑,揽过林层秋的身子,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大哥一直对你有愧,这次要好好补偿。”
    林层秋自长大以来,兄长常年在外漂泊,难得显露温情,突然被如此抚慰,一时讶然。
    林平冉松开怀抱,拍拍幼弟的手背,凝目相看,却只道:“放心。”
    夏日炎炎,蒸腾起渺渺水雾,林平冉身形临风,衣带俱飞,渐渐融进那一湖苍青中去,不复再见。?
    炎靖于慎安门遇刺,伤重不醒。向州动乱,蛮谰犯境,老将去世,君王重伤,一时间百官惊惧不定,人心惶惶。
    一日两朝,凤岳一句话安抚了人心:“陛下昏迷前有了旨意:万事托于林层秋。”
    一道道宫门沉沉地开,林层秋一身惨素,步出寝殿,一步步走过白玉台阶,走向昭华殿。离开那里近一年,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再次走这九十九级台阶,再次走进权利漩涡的中心。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就这样,不留一语,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永远离开。眼前还依稀见得兄长青色的衣袂在千顷碧荷上飘摇,却被满眼血污掩去掩去掩去。耳畔还依稀回响着清晨醒来时炎靖柔情万千的叮咛,转眼间就只听得到太医颤兢的话语:陛下后脑遭受重击,导致昏迷不醒,情势危殆,能否好转,仰赖天命。
    天命么?衣袂狂飞,猎猎作响,素白的中衣外是沉沉的黑,惨淡哀切。抬眼望去,夏日本该骄阳似火的午后,风卷阴翳,四面八方一齐重重压来。腹中一阵阵抽搐隐痛,大袖之下的手死死握紧,不能倒下——决不能倒下——
    一步一步,走得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稳更从容,步入大殿,再上九层台阶,立在大殿之上的林层秋沉静如月,肃定如山,依旧是大烨传奇中的帝王之师百官首宰。朝臣只能仰望。
    “大烨立国已逾五十载,君主贤明臣属丰才,齐力合心,政修德明天下大治。上天感动,十余年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乐。明王炎瀚,先帝之子,先帝在世称之孝贤;厉王炎瞻,帝之堂兄。此二人,皇族血脉,帝王手足,本当与君主谐心合力,为社稷谋福,方不负先帝期许天下所托。却汲汲营于私利以害大义,仗恃天堑,兴兵作乱。重德元年,帝初履位,炎瀚作乱,兵祸延及向汕两州。天意震怒,沣江泛滥,灾民逾万。帝以民为重,约以和解,五万王师弃械负石,沿江筑堤,向汕两州由是化险为夷。此次战乱,帝念及兄弟之情,未加重责。炎瀚残妄,不察上天警示之兆,不体黎民流离之苦,不感今上仁厚之情,勾结厉王炎瞻,近年来屡与朝廷作对,兵祸连绵,累及向汕蜀三州千万百姓。今竟收买死士,犯上作乱,背弃伦德,僭越尊卑,其行发指,其心可诛。今削去炎瀚炎瞻的爵号,革除皇籍,向州及都恩睢方两郡封地收归朝廷。今命平骁侯凤岳为大将军,领兵五万,征讨炎瀚炎瞻叛贼。“说到这里,林层秋望向大殿之外的高远苍穹,阴云峦叠,袖下秀指握紧,指尖刺破掌心,一线血红绵延而下。他眉目清湛,一身清风拂柳的温雅宁静俱化作乾坤风云,朗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同心,定还这乾坤一个清明!“
    他话语方落,一道霹雳划破阴翳,大殿之中骤然闪亮,轰隆一声,大雨倾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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