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烽脸色惨白地仰视着那头庞然大物，它通体是透亮的银色，偌大的肚皮几乎充盈了整个湖泊，脚下已成一片浅滩。飞龙模样，身体狭长，越往上越纤细，似乎是为了配合这座洞穴的构造而生长，看不见脑袋和眼睛，脖子几乎一直延伸到洞口处，没有接收到号召，它就不敢鱼跃龙门一步。
    此时洞内已被照亮，而无甄早已飞身上了护法兽的肩胛处。
    高烽远远看去，她就是个小黑点，正骑在飞龙身上兴风作浪，“臭丫头，你发什么疯呢？！”他发现听不见自己在说话。
    飞龙不断摇摆着，喷射出银色冰晶气体，然后凝固。
    无甄毫不畏惧地攀绕而上，直奔它的脑袋。剑光四射中，巨龙停止了咆哮声，像一座崩塌的山脉，倏地下滑回湖泊，脑袋和耳朵倒在堤岸上。
    高烽被飞龙的鼻息轰到了一边，“臭丫头，你偷鸡摸狗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啊！”高烽指着高高在上的无甄，说完又魂不守舍地低头思忖。
    “拿去！”她把剑扔还了他，从飞龙脖子上跳了下来，“刚才让你躲开怎么不听，幸亏我用无影掌及时封住了它的嘴，要不然你早成一巨冰冻的化石了。”
    高烽好似依旧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捏着喉咙咳嗽。
    “干嘛突然不说话，你这个无赖，在没病装病吗？”
    “他可不是生病——”光影深处走来一个驼背的老婆婆，手里拄着的红拐杖哒哒作响，“这小子是聋了，不过，他能偷听你的心声。”说完沧桑地笑了几声，又干咳了几下。
    聋了？偷听心声？无甄和高烽面面相觑，高烽又奇怪地看看那个老婆婆。她走近了他们几步，无甄看到老婆婆的褶子脸上长了副鹰钩鼻，银发倒立向上，那双缺了一半的杏仁肉眼更是恐怖。
    “你是喝了这雪银湖的湖水吧，哼，好大的胆子！”说着，拐杖咚地震了下地面。
    顿时，整个洞穴都好像蹦达了一番。
    高烽和无甄都被吓了一跳，高烽更是后背紧贴着沙墙，他虽然听不见，但至少嘴里还能骂：“喂，老太婆，这个洞又不是你挖的，我做什么与你何干啊？诶，奇怪，怎么你说的话我能听见？”
    “哼，是谁允许你们擅闯这灵兽圣地，先是玷污了这圣洁的湖水，再杀害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灵兽，是谁借给你们熊心豹子胆了？！”
    “死老婆子，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的！这洞穴可不是随便能进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头？还不先报上名号来，老实交代的话可以考虑留你个全尸！”
    “嗯？出言不逊！该打！”老婆婆挥起了拐杖，没有触及到来，高烽的脸颊上却多了一条硬生生的红杠子。
    无甄赶紧劝阻，“婆婆，他是粗人，您别和他见怪，我们是误打误撞掉落此处的，刚才这神兽现身，我们不知道它是敌是友，出于保护自己，所以才……”
    “那你说，你们是什么人派来的？”老婆婆好奇地将目光转移到了无甄身上。
    “臭丫头，和她废话什么，这丑老太婆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长得这么恐怖，心一定比脸更惨不忍睹呢！要我看，不如先把她撂倒……”
    话音未落，高烽的身体已经腾空地躺到了空气，那老婆婆的拐杖指向他，发出幽冷的殷红色。
    无甄想去制止，手臂刚一打弯却停住了。老婆婆的拐杖在空中转移着方向，好像只是刚一动念，计谋就被识破了。
    “哼，大言不惭的毛头娃娃，不是说要把我这老太婆撂倒吗？怎么，现在还有那能耐吗？”
    “别别……好奶奶，要不然这样，你先告诉我我到底中了什么毒，再杀我也不迟啊。”高烽欲哭无泪，他连投降的手势也做不出，只好勉为其难拖延时间。
    “那就让你死得明白点，哼。喝了这雪银湖水的人，会得到一份恩赐，同时也会失去一份才能。”
    才能，他有什么才能？高烽在脑海中大致勾勒出自己的特点，除了英俊潇洒气度不凡以外，他恐怕只剩下冲动鲁莽、胆小畏缩、死要面子这些缺点了，如果这些缺点也能当作才能的话……
    老婆婆又继续说，语气竟有一丝惋惜，“哼，这圣洁的湖水，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配喝的？是甘露，却也是毒药，要有所得，必然也要付出代价。即使你不死，也会活得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哼，你这头目无尊长的小毛驴，还不赶紧感激我，能死在我老太婆手里，也未尝不是你们的一件幸事！”
    无甄看见老太婆的嘴角邪魅地勾起，笑容居然比高烽还要奸佞几分，却让她的毛孔不寒而栗。
    此刻高烽犹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急得满头大汗，那根拐杖就要向他砸来了。
    “死丫头，见死不救等于落井下石，个人恩怨不急这一刻啊，等我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见死不救等于落井下石——无甄反复在心里念叨这一句，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种心寒了。
    那根拄杖的龙头深深地嵌入了高烽的眉心。鲜血从他眼睛里汩汩而出。
    “死丫头，你的命是我的，怎么能白白送给这丑老太婆呢？”
    “蠢才，都死到临头了还那么狂妄！”无甄只能大喊，声音仿佛要冲破身体的桎梏。
    “哼，你们俩个谁也别想逃，杀人偿命，何况你们杀的是万物神灵，能下去陪葬也是你们莫大的荣幸了！”
    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也会死在这里的。
    她没有忠于职守，她没有完成王后的嘱托，没有保护好小王子，连自己也护不周全，是自己垄断了复兴家国的希望！
    可是苍天好像听见了她心底不甘的诉说，让这一切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了转机的可能。
    那头搁浅在湖泊边，只露出一颗脑袋的飞龙居然睁开了眼睛，原来它并没有死绝。
    它咆哮着抬起了高贵的脖子，羽翼拍打在湖面上，水花四溅，漫空下起了小雨。她听见身体里仿佛有什么被解锁了，以及拐杖掉落地面的声音。她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彻底了结这头畜生的性命。她没有选择直面邪恶，而是选择了化身邪恶这条途径。
    那一瞬，她的心神完全被复仇占据。
    而这却是一条捷径，行动是从未有过的“一帆风顺”，她把手掌从飞龙的头颅里抽离出来，血溅了她一身，飞龙从她眼前斜斜重重地倒下。整个洞穴都彻头彻尾地震荡了许久，世界顿时幽暗了很多。她跳回了地面，在意识到自己的毫发未伤时，也看清了眼前震惊的一幕。
    恶婆婆的身体全部被冰封了起来，只留一只手在外面，还孜孜不倦地伸向空气里，仿佛想要抓取什么。
    雨停止了，泪却在温暖地叹息，野兽轻轻地阖上了眼，流下那两道光荣的战绩，这一次它再不会醒来。在无甄的心里，它曾经或许只是一头玩忽职守的野兽。可是它却在最后一刻，用血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和忠心。
    它终于听见了迟来的召唤，用自己庞大的生命，达成了渺小的使命。
    无甄的手无助地颤抖，鲜血从她紧握的拳头里一滴一滴落下，是有什么搞错了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把我们逼上绝路，然后又让我们死里逃生，明明是你错了，却要让我来承受罪人的滋味，你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不可能，食言的是你不是我！”
    瘫倒在一旁的高烽总算挣扎着爬了起来，“死丫头，又在胡言乱语什么？听清楚了，你没死，我们两个都活着，呵，那个贼婆子怎么也想不到，她养的畜生会出卖了她吧？哼！死得好，省得以后你们出去祸害人间！”说着，他走到了飞龙裂开的嘴边，在它的火舌上猛踩了几脚。
    无甄几乎哽咽着，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她遗漏掉了。
    “传言都只是传言，你还真以为它是什么狗屁灵兽啊，它就只是个畜生，嗜杀成性的恶魔，你忘了它两回张牙舞爪的样子了！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正义之士来了结它的。”
    “也许事实都不能只看表面，”无甄冷冷地警告他，“你不许再偷听我的想法。”
    “看啊，恶魔要灰飞烟灭了！”
    无甄转头看过去，飞龙的尸骸正在一点点地虚空化，好像变成了荧荧绿光的微小尘埃，漂浮到空中，又腾地一下崩开消散了。
    “就这样？真没看头！”高烽舔着嘴唇，带着一种看烟花似的玩笑。
    他看见无甄脸上溢满了淡淡的哀伤和遗憾，有点想安慰她，“你何必同情它，死无全尸，总比被同类吃掉好吧？”
    一颗银白光球从空中落入了无甄的掌心。
    “这是什么？”
    “菩提之心。”无甄在心里回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颗灵兽元神具有深不可测的力量，可以给人带来好运，也可以带来厄运。她将它收了起来。
    “哎呀，这死婆子自强不息的，怎么还没死绝！”
    无甄回头，那恶婆婆的头颈上开了个冰窟窿，正邪气冲冲地操控着那根拐杖，而她的眼睛却是布满血丝地盯着无甄。
    高烽的头颈上有一根无形的红线缠绕。
    无甄想也没想，就掷出了无影掌，红线被切断，拐杖落在地上翻腾。
    与此同时，洞穴内天摇地晃，仿佛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沙地崩裂、巨石滚落，墙壁上的黄沙也在不断流泻。
    “快走吧，这里要塌了！”高烽推着无甄，向那片被血染红的湖泊靠近。
    她还在犹豫时，却听到砰的一声，身体便没入了湖中。
    “这可是唯一的出口了。”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嫣红，还有温暖的体温，身边一双有力的手拉扯着她，奋力地游行着。
    湖并不深，她还在穴底的戈壁一处，发现了飞龙的巢穴，里面有两颗翡翠玉一样的卵蛋。
    无甄游到了最低处，脚踩在地底的土砂上，有滚烫的温度沿袭而上。她似乎有一丝毫的冲动想要去破坏那两颗翡翠玉，可是这样做的话，这个物种也许会因此而灭绝掉，和白驼国一样万劫不复，永远从历史上除名了。
    她这么一想，伸出去的手又立马收了回来。
    但是那双手的冲动代替了她的理智，她刚想阻止他，他已经被烫得缩回了手，那把剑又刺过去，无甄发出一掌，水波弹开了剑的刺杀。
    无甄摇头，心里想，“算了，它们的母亲毕竟救了我们一命。”
    高烽的嘴巴在旁边咕噜噜地冒着水泡，“算了？不斩草除根如何永绝后患啊！”
    无甄知道和他多说无益，推搡着高烽游离开那个巢穴前，又回头满含期待地望了它一眼，它还有个很梦幻的名字——翡翠幽灵。
    也许在无甄的心底，她已经原谅了它。
    希望这条绝境逢生的活路，是给它们一个未来，也是给自己一份好运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