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引子(2)by 亓官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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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渡口一箭之地,摘星楼前。
    一面青色幌子插在窄桌之上,迎风而动,隐约看得见“铁嘴”二字。断弦蓝衣旧褂,浆洗得略有些发白。面色淡然,揪着三缕长髯,看着桌上纸张刚刚写就的一个大字“蓑”。
    那字写得飞扬,墨迹未干。写字的亓官负手而立,头戴纯阳巾,穿白色圆领大袖长袍,外披半臂罩衫,腰系束带,衣袂飘飘,嘴角上翘,遥遥望向河边,似乎对那里更感兴趣。
    西北大豪一蓑无子无女,原配已死,后娶靖国公之女为妾。只是半月前此女忽然毙命,死因蹊跷,据传极有可能是毒杀。当地的仵作和大夫辨别不清,碍于靖国公的身份,死因不明前又不能下葬,只得邀亓官前去检查。路途不近,走到这里,算来再有半天即到。亓官在摘星楼上吃完午饭,下楼的时候心血来潮,就扔了个“蓑”字给那算命先生。
    “此字上‘艹’下‘衰’,‘艹’为草头,如今已是秋至,草头已枯,怕是先生所求没有结果。至于下面的‘衰’字,我看先生前途叵测,还是回头的好……”断弦徐徐说道。
    亓官轻震衣襟下摆,微微一笑,“若是回头了,怎知这回头的前途就不衰啊?”
    碧落从袖底伸出左手,掌形阔大,指节嶙峋,手背上刻着非符非咒的奇异图形。他拇指按在中指骨节上,掐算时辰,约摸时间已到,长啸一声,声震河野,震得不少村民面有土色,倒在地上。
    余音未了之际,碧落忽然伸出左手中间三指,按住案沿一抹,凭空就带出黄纸符箓一张。他将符箓串在七星剑上,剑尖一晃,符箓无火自燃。
    碧落口中喃喃有词,左手凌空画符,忽然剑身横伸,一声断喝:“……急急如太上玄科律令,起!”
    只见案上的紫衫女子就缓缓浮在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托动。
    碧落左手再做手势,或捻或挑,或撅或张,还未做完,忽生感应,身后劲风袭来。堪堪转身,紫衫女子在空中忽然消失不见。耳后传来一声娇喝:“我,惊梦仙子姬无玉,和我姐姐米妃离今天要替天行道,为朝除奸,杀了你这狗血老道!”
    碧落七星剑翻向身后,那正燃的符箓忽然火焰大旺,炸开一面火墙,将姬无玉的双剑隔开。
    姬无玉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猝不及防,仓促之下双剑交织成网,却仍然被火星烧焦了几缕丝发,鼻间甚至能闻到焦味。她心中一惊一喜,惊的是这大胡子武功如此之高,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喜的是出门这么多天来,终于有了打架的对手。
    跪下祈祷的村民见有人破坏祭祀河神的仪式,不禁鼓躁起来。看清是个小姑娘之后,又起怜悯之心。
    “兀那小姑娘,不要在这瞎胡闹!”
    “道长你就不要和小姑娘一般见识,教训教训也就算了。”
    “哎呀,她把祭河神的妖女弄没了,这可怎么办?”
    “有道长在呢,不要担心……”
    火焰消去,碧落只看到姬无玉手持双剑站在面前,皱起眉头,揪揪鼻子,作凶恶状,仿佛自已是她的杀父仇人。可是那张圆脸粉嫩,加上剑柄的布艺娃娃,怎么看怎么象小孩子胡闹。碧落左手开合,忍不住想,自已的一巴掌按上去,就能将她的小脸完全扣在五指之中,压扁按烂。算了……还是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紫衫女子段千千凭空失踪,连他的眼力都看不出任何痕迹,定然不是武功,而是法术,不外乎摄物或者搬移两种。这两种法术所用的范围不能太远,所以她定然还在附近。只要及时赶回,就还有补救的机会。
    碧落不想和这女子纠缠,环视四周,随口喝道:“臭丫头!给我滚。”然后又提气喊道:“千千姑娘,别玩啦!”
    “这时候再叫帮手,可有些来不及啦。”姬无玉不肯给他机会,见他轻视自已,嘴角坏笑,双剑一扬,又往前冲。
    断弦与亓官纠缠半天,脸色微微黝红,怒道:“老夫号称‘铁嘴’,行走江湖,断人吉凶,从来没有不准的时候。先生如若不信,不妨多等片刻,时运自会显现。”
    “现在?这里?”
    “不错。现在!这里!”
    亓官见他说得郑重,心中信了几分,向四周瞅瞅,朗日晴天,绿树清风,人来人往的街道,农夫商贩,青呢小轿,一切正常,怎么看也看不出来自已哪里要倒霉。
    远处渡口忽然传来娇声断喝,接着火墙映眼,两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就在这时,空中一道白练闪起,刺亮灼眼,比太阳更炽更烈,伴随着凌厉地破空之声,瞬息剥夺了摘星楼上酒客们的视线。亓官惊觉回首,白光入目,本能地闭上眼睛,但是多年生死之间徘徊养成的本能已经感应到不对,急忙用尽全力向后跃开。
    身体尚在空中,有玫瑰香气袭来,接着被人硬生生压翻,还未触地,就听得一声娇斥,声音喝出一半又转成惨呼,伴随着一道极冷极快的劲风,亓官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已撞得足有七八丈远。亓官紧揉眼睑,努力睁目,朦胧中看见两个女子倒在自已身边,其中一个着紫衣,被牛筋捆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隐约闻到香气,应该正是砸到自已那人。另一个则着黄衣,胸口已经被鲜血浸透老大一片,嘴角不断汩出暗红血浆,五只幼细手指却依然紧握长刀。
    一时街道俱静,只渡口那处隐约有交手之声。亓官伸手撑地,挺腰一跃而起,不明所以。
    只见那算命的蓝衣文士却还是静静坐在窄桌之后,缓缓摇头,似是对亓官不信他的话颇觉遗憾,又似是对亓官未死颇觉遗憾。
    亓官面色尴尬,遥遥拱一拱手说:“这个……刚才对先生多有得罪,还望原谅则个。”
    “不妨事,等你的霉运过去,再来谢我不迟。”
    “还……还有?”亓官有些咋舌,果然一把好听女声适时从街中的青呢小轿中传出,语气中却是说不出的萧索。“这样都杀不了你,你还真是命大啊。”
    周边的农夫商贩这才反应过来,厉叫躲藏,一哄而散。街上一片狼籍。
    亓官思索片刻,忽然醒悟:“……是你!彩云飞。”
    “不错,是我。”一只白玉般地手掌忽然从轿里伸出,缓缓掀开轿帘,一名娇娆盈润的彩衣丽人款款行出。她肤色牙白,却不是普通泛白,而是隐有光泽,一袭直领对襟珍珠缎裙,彩色斑斓,更衬得肌肤白得如玉兰花般纯净。额头右边鬓角纹有一朵红色梅花,阳光流动下仿佛映得满颊艳色。
    彩云飞哂笑说:“一直以来,你都以操控他人生死为乐,如今自已也在生死边缘打转,滋味应该很不错吧?”
    “亓某自学医以来,秉承‘医者父母心’的宗旨,自问尽心尽力,让能活的肯定活好,至于有些老天要收的,我也没有办法,却谈不上操控他人生死。这一句,还是奉还给彩云姑娘吧。”
    “你以为耍耍嘴皮,就能生离此间么?”彩云飞眼睛中闪过一道冷冽,忽然抱拳扬声:“清风先生,还请为我取亓官性命!”
    亓官一凛,几乎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邪影”舞清风是近年来最负盛名的杀手之一,以一柄“邪影剑”取人性命,例不空出。炽光异响一向是他的剑法特点。只是这人杀人有三不杀:不是高手不杀。价钱不高不杀。瞅不顺眼不杀。亓官自问自已不算高手,彩云飞也舍不得花那么大价钱杀自已,所以从没往他身上想去。如果真是这人,他这条性命今天恐怕还真是危险。
    却听远处一把苍凉声音响起,不知是人在树后还是在深巷之中,“我与你约定,每隔三日为你出剑一次,今日一剑已了,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干。”声音渐去渐远,显见人已走了。
    亓官对彩云飞展颜一笑,“你又吓我了。”
    彩云飞脸上微愠,瞬息又恢复端庄典雅,转转眼珠,双掌一拍,“既然清风先生不愿出手,那就烦劳兄弟们自已动手好了。”
    随着她的掌声清脆,从街道小巷民房之中忽然扑出十几个灰衣汉子,手持各式兵刃,凶神恶煞地冲向前来。他们统统身穿粗布短衣,犊鼻短裤,显是之前假扮苦力,暗伏此处。
    贼娘皮,居然备了这么多后招!亓官心中咒骂,见势不妙,抢到那黄衫女子面前,单膝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几根金针,夹于指缝之间,在她胸腹间疾拍几掌,腿臂胸腹颈数根金针连环刺下,边刺边说:“对不住啊,实在对不住,保命要紧,只好委屈你多受累了。等完事了,我一定弄两根人参让你补一补……”
    亓官浸淫医道多年,自然看出这女子虽然吐血颇多,却只是重伤乏力,绝无性命之忧,不过如今事态紧急,这几根针刺下去,激发她的人体潜能,纵然暂时精神倍出,事后却要大病一场。
    所以他一再道歉,言语恳切,仿佛所做是多么为难之事,不过手底下却丝毫不慢,双手缭乱如花,那些汉子不过才跑出几步,这里已经是最后一根金针落下。妃离随即睁开眼睛,只是双目茫然,并不对焦。
    亓官面露喜色,十指微动,妃离便如傀儡般站立起来,右手长刀示威般舞动两下,虎虎生风。只是她脸色灰败,胸襟大片血迹,身上又布满金针,状态诡异让人心惊。
    看到有一人护卫在身边了,亓官心中稍安,想想又觉不够保险,于是来到紫衫女子身前,从怀里摸出一把锋利小刀,想要解开她身上的束缚,再制一副傀儡。只是那女子身上捆缚的绳索,似牛筋又非牛筋,闪着黑色金属光泽,韧性异常,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无论如何也割不断。他顺着绳索来来回回又找不到端头,眼见那些汉子已经冲到近前,只得作罢。
    忽然传来一阵极为凄厉的婴儿啼哭之声,近得恍如就在耳边。众人忍受不住,纷纷掩耳。那声音越来越细,渐渐如扎针般抽丝拨茧地钻入脑髓之中,疼得人神智模糊。有几个汉子功力稍差,微一迷失,就倒在地上开始打滚,不久便七窍流血而死。
    街道之上除了那妃离之外,再无余人站立。亓官见机得早,撕下衣服一角塞在耳中,饶是如此,依旧不得不趴在地上,双手抱头。他此时不禁有些羡慕这黄衫女子,做了傀儡就是好,看不到听不到,什么也不怕。
    那声音的源头起自河水之中,渐拔渐高,就在众人以为要死在此处的时候,忽然一丝声响也无。接着河水浪涛大作,如锅灶中的沸水一般,那些水慢慢凝成一个巨大漩涡,涡眼之中一片赤红如丹,似晚阳晨霞般鲜艳。
    那片赤红自水底涌出之后,波浪忽然如撕裂一样向两边扯开,小山一般的巨浪飞溅,一只硕大的怪兽就在那浪花之中跃出河面。全身形状看似如牛,赤红火焰般的鳞甲,一张凶恶人脸,四足粗健似马。
    那怪兽踏空在波浪之上,小山一般,阴影布满整个渡口。一声嘶吼,声音如同婴儿夜啼,凄厉惨烈。两只巨眼布满血丝,凶极穷恶,迸出冷冽电光。
    紫衫女子躺在地上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到这怪兽形状,不禁吓得俏脸煞白,心中暗骂:死碧落,拉我下水。幸好姑奶奶错有错着,否则岂不成了你的炮灰?
    她叫段千千,与碧落同宗不同脉,一属符箓派,一属丹鼎派。前些时日相遇之时,无意中听到碧落说豆花村渡口有一只怪兽窫窳,立刻就动了心思。这窫窳号称上古四大瑞兽之一,体内含有圣舍利,是最理想的鼎炉之器。
    两人讨价还价半天,最终确定由碧落引咒,而她假扮河神祭品,在窫窳出世之时,出其不意地靠近,利用“将军箓”借神上体,一举击杀怪兽。
    中午阳光正烈,用“打神鞭”缚了自已,段千千百无聊赖,在祭案上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忽然被人抱走。她立刻惊醒,偷眼瞧到是一个黄衫女子抱着自已在空中行进。不知道她的意图何在,段千千便依旧假装昏迷。
    只是那黄衫女子明显对搬移术只通皮毛,于是又不得不借用遁甲术,两术混二为一,用得勉勉强强,害得她在空中就如同坐了海船一样,晃得晕头转向。
    出了不到一箭之地,那女子再支持不住。术法解体,两人从空中跌落。她晕头晕脑中就砸到亓官身上。虽然头脑迷糊,可是周边发生的事情她却完全清楚。眼看着邪影剑炽阳逼近,刺向亓官肋下,没想到自已和黄衫女子掉下,便把剑气的前路挡死。
    黄衫女子的刀鞘奇特,刀身不用抽离,拇指一挑,那柄五分宽的长刀就由脊鞘中跳出。她仓促中只来得及将长刀抵在身前,硬架了这一击。幸好刀是好刀,不致四分五裂,只是劲气透体,邪影剑又岂能轻与?
    黄衫女子被重击飞出,又将段千千和亓官一起撞飞。也多亏如此,相当于三人一起承受了这一击,否则黄衫女子绝不会仅仅是吐血而已,必然当场毙命。
    亓官隔了两个肉弹,受力最轻,段千千夹在中间,虽然没有吐血,却也全身酸软,真气逆冲,动弹不得。
    段千千心中暗叹倒霉,假装昏迷,正在全力平复体内真气的时候,却目睹亓官施术。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医谷一门的“牵机术”。所谓“牵机术”即是用真气干扰脉流,以金针封住穴道,触发人体的非自主反应。一旦施展开,对方无论死活,都如傀儡般受他摆布,最是听话。
    段千千吓得魂飞魄散,伤后无力,却又无法反抗,只得心中默念老君保佑,发誓回去再也不偷吃供果,再也不用师傅的丹药喂鱼,总之把曾经做过的坏事都想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老君真的显灵,还是自已心诚,结果亓官只有一把普通小刀,弄来弄去也割不断她的“打神鞭”,终于放弃。段千千这才心中稍定。
    窫窳出世,这等天地孕育的怪兽,出世之前必然要展现各种异能,或掀风雨,或摄彩虹,这就是所谓的“扬声”阶段,窫窳扬声之时,段千千早有准备,只是在怪兽出世之后,出乎想象的巨大体型,冷冽如电的目光,还是让她惊怕不已,这等威势决非人力所能抗拒,她立刻就决定放弃了。至于死碧落,了不起重伤,要死哪那么容易,反正他的绰号里也有个“死”字。
    这边段千千做了决定,那边断弦也做了决定。他盘膝坐在地上,运功与窫窳扬声抗衡,神态自若,待怪兽现世,见到那如小山般的身影,不禁面色阴沉,振衣而起。
    “断弦,你要去哪里?”彩云飞扬声相问。
    亓官心中一凛,这算命老头居然和她是一伙的,幸好刚才没有暗算我。
    断弦沉声说:“怪兽出世,生灵涂炭,既然被我赶上了,总不能不闻不问。”
    “你的任务是压阵。”
    断弦淡淡一笑,缓缓扫过围住亓官的十几个汉子,眼神里忽现疲倦,说:“这里的人手足够了,不差我一个。我相信彩云飞姑娘解决问题的能力。”
    风起疾劲,叶卷飞扬,彩云飞注视他萧索离去的蓝色背影,心念电转,已经猜到他虽然是看见怪兽起了侠义之心,却还有多半原因,是自已请“邪影”舞清风出手时,没有顾虑他在身边。当时断弦与亓官距离极近,这一剑要说是杀亓官,确实没错,可要说是杀断弦的,也不离谱。
    舞清风出剑虽然威势赫猛,其实内劲凝聚,毫厘也不会差出。彩云飞深知这一点,却不屑解释,只惆怅地盯着断弦离开,心中忽然浮出一句淡淡诗词:人生若只如初见。遗憾地转过身,看向亓官,眼神趋冷,樱唇微吐:“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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