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良辰初好画 第四十章 惜春长怕花早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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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可是上哪去偷了酒?今日还没解馋?”他的气息浅浅地覆在她头顶。
苏锦凉倏地抬起头,见着眉宇若清风朗月一般的他,眸子带着沉沉笑意,柔和地望过来。
苏锦凉尴尬地直起身子,想随便说点什么搪塞过去,慌忙间,瞥见那边茶桌上,杜危楼柔媚地倚在青阳炎身边,一双凤目,正风情万种地看着她。
苏锦凉被唬了老大一跳,埋头又飞快扎进卫灼然怀里,小声道:“借一下,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声音沙哑,与平日里灵动无畏的样子极不相衬。
卫灼然听出那话音里的异样,急声扶起看她:“你怎么了?”
丽娘三寸金莲施展凌波微步飞快地飘过来,叉腰指着她,厉声骂道:“你这死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卫公子身上也是随便靠的?!昨晚又是和哪个野男人鬼混去了,还嫌上次没罚够?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因心里记恨着那晚苏锦凉从楼上甩下的水盆,烫伤了贵人,怎么骂都不解气,一语连珠,冒出来大串。
“她昨晚和我在一起。”卫灼然从苏锦凉额上撤下手,淡淡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因探到那骇人的温度,表情突地严肃,一动不动地看着苏锦凉,“怎么弄的?”
“我……”
“卫公子啊……你看我,这……”丽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赔笑,一面在心内呸道:他妈的现在的公子少爷都是什么眼光,越来越难捉摸市场了。
卫灼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拉着苏锦凉就往桌边走:“来,我替你瞧瞧。”
苏锦凉吓得立马拽着他停下来:就是看你武功高强才想赖你身边避避难的,你怎么反倒把我往贼窝里送呢?
她忙抬起头冲卫灼然道:“卫公子,没事,真没事。”
卫灼然只厉然盯着她,等她不打自招:声音都成这样了,还没事?
“好吧。”苏锦凉被这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只得垂头道,“你要真想帮我,就陪我出去走走,我这人就是欠闹腾,一热闹就什么病都好了。”
这显然是苏锦凉来不及细想,瞎胡扯出来的理由:不想现在就和杜危楼交锋也只有跑路了,自己说要走,丽娘肯定不让,只能又拉卫灼然当挡箭牌。
卫灼然低头凝了她片刻,回首朝着茶桌方向偏头示意了一下:“炎。”
青阳炎看着他,一脸你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的表情,笑得意味深长,连连挥手:去吧去吧。
苏锦凉见得了首肯立马拉着卫灼然往门外奔,半秒都等不得,感觉再迟了一刻杜危楼就要杀上来了。
她拉着他气喘吁吁地在大街上走了好久才停下来,因伤势颇重,气缓不及,整个身子都撑在腿上歇息,一边不住地回头望那母夜叉有没有追上来。
卫灼然扶住她的肩,看着她憔悴的样子,语气带着两分心疼,皱眉道:“受了伤就好好歇着,怕谁怕成这样,都躲街上来了。”
苏锦凉猛抬起头,略感尴尬,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一下就被看穿了,却还是垂死挣扎道:“没,没……”
卫灼然见她逃避的样子,也懒得再与她纠缠,索性直接将她手拉过来,自己探那脉象。还未碰到,她就急急将手抽了回去,强打起精神,昂首挺胸,急于证明给他看自己体魄健全一般:“卫灼然,我真没事,你看!”
卫灼然凝着她,心内三分怜惜,两分恼意,终混杂着归于平静。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愈发柔和起来,不自觉伸手在她发上抚了两下,那一刻,整条喧闹的街都像是一齐安静了下来,就连心也一同柔软了,他看着她,轻声道:“落落,不如……我赎你出来吧。”
“……啊,啊?”虽然说落落这代名也跟了她大半载了,突兀地冒出来,苏锦凉还是有些错愕,“你……怎么突然会想到这个?”
“那种地方不是你该呆的。”卫灼然静静地看着她,手流连在她漆黑的发上,眸子漫出柔和的光芒,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只像是着了魔一般继声道,“我赎你出来……天下那么大,你大可以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苏锦凉咬咬牙,这淡然的一句话不偏不倚,刚好敲中了她。
天下那么大,她却目光短浅,只要手畔旁舒指即触的幸福。
曾经想就一直呆在孤儿院里,一碗阳春面,一个少年郎。
再到沉香苑,到袅云山。一路辗转,她以为每一次遇见都可成为永恒。
可遇见多了,错过也就多了。
天下何其广,她却竟抛却了时空也未能找到一个安定的栖身之所。
如今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逃离这为他人卖命,两手血腥的日子,可走了以后,要怎样的生活,她却压根都没有想过。
她竟不知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
苏锦凉张了张嘴,轻然道:“其实在这里……也挺好的。”话音落在纷闹的街道上,突然不哑了,透亮起来。
她不待卫灼然搭腔,自己又扬起头笑嘻嘻的:“你看,这不是挺好的么,连我病都好了……吃饭去吧,我请客。”
她转过身,笑容就迅速不见了,只身忙碌地在街上奔走,可是就连一个寻找的方向也没有。
苏锦凉底气不足时岔开话题永远只能想到吃饭,就像心情不好时,只要一吃饭就立即能填满内心的悲怆。
卫灼然沉默地瞧着前边拉着他走的姑娘,身骨单薄,却像是有着怎样都拧不碎的力量,在人群里一直穿梭向前。
他终于还是将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只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在掌心里用力地捏了一下。
感情的滋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
大半柱香的功夫,苏锦凉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拉着卫灼然漫无目的地走了老半天,卫灼然也一直不出声提醒,让她这个心里有事的人暴走得不可收拾了。
急忙停下来时,发现正站在永乐坊前,直面着建邺城里最宽敞的那条马路,此刻路上却人堆人,都围到路中央来了。
“那边是怎么回事?”苏锦凉好奇地张望。
卫灼然顺着望过去,人头攒动的中心是一幢横梁走凤的高楼,器宇轩昂,围栏上滚满了大红的绸缎,缎子垂下来,在风里飒飒地舞。
卫灼然微眯眼,奇怪地发觉那匾额同样是被红绸裹着,连名字都瞧不见。
“啊,我知道了!”苏锦凉一声低呼,终于恍然大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六王爷出资包办的那间酒楼吧。
前一阵,她赖着陆翌凡兑现望江楼之诺时,陆翌凡笑她没有见识,说那望江楼已经不算什么了,就连上回卫灼然请她去的醉仙居都不是最好的了。
有传言说,城里出手最阔绰的六王爷花了大手笔包了秦淮河畔风光最为旖旎的一段,修了幢极其奢华的酒楼。里边富丽堂皇,格调高雅,随便一件装饰古董就是一户普通人家几辈子的开支,菜肴更是只有宫里人才能尝到的珍馐。
其实没有这么夸张,只是任何东西一跟皇室扯上了关系,总能掀起满城风雨。
可苏锦凉是没有脑筋的人,特别是碰上了吃的东西。所以当时自然是迅速地沦陷了,兴奋地猛摇陆翌凡:“真的?那你快请我去,我可以替你摊半吊钱。”
她至今都记得陆翌凡当时是用了一种怎样鄙夷的眼神瞧她,鼻子里不屑哼出的气听得一清二楚:“孤陋寡闻!那楼还没开张哪,若是开张了建邺城里早闹腾了……”
他复又一脸费解地叹道:“啊,听说那六王爷吃饱了饭没事做,要在开张那天请城里没用的男人都挤过去聊天,最能侃的那个免费请他吃饭,你说他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这段话翻译成官方版本便是:六王爷安陵昌,惜才若宝,礼诚天下俊才,于酒楼开业那日邀天下名士、风流人物齐聚于堂,一抒文才,畅留墨宝,传承佳话为世人传诵。才学最斗者,将届日恭请上座,叙请小酌一番。
苏锦凉顿悟了是这么一回事后,便拉着卫灼然继续暴走,这种与自己无关的高雅事情,她也没兴趣凑热闹。
“六王爷说,今日若谁能得了合王爷心意的诗,就赠上这副谢梦春的传世孤品,聊表王爷惜才之意……诗之取材就以这画卷着眼,各位随意……”一声中期十足的话语间或飘进苏锦凉耳里。
谢梦春?
她停下步子,顺声望过去。
远远的,那画轴似是摘了翅膀一般,被风漾得翩翩欲飞。
“……是南府画郎谢梦春么?”苏锦凉半转首问道,目光却仍是半分不转锁在那画上。
“是,谢梦春书画双绝,当世独此一人。”
苏锦凉眯着眼睛望过去,透过那如画山水好像看见了顾临予说起谢梦春之时悠远的神色。
山色再空濛,也敌不过他不载一物的神情。
她望着,思忖了好久,突地轻笑出声,顿露狡黠之色,转首对卫灼然笑得志得意满:“卫公子,你有福了,姐姐我今儿请带你吃大餐。”
她笑容舒朗,不待他出声,便拉着他小跑过去,一路挤进人群,害得他翩翩公子也衣衫褶皱,跟着狼狈。
不多会功夫,二人就挤到了人群跟前,终于找着落脚的地方。
卫灼然瞧着苏锦凉那信心十足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
这是在干什么他知道,六王爷的帖子一早就送到青阳府上来了。
只是他向来觉得这派穷酸文人聚在一起,惺惺相惜的样子,也折腾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一直不以为意,没想到今日却转过来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卫灼然抽回手,展开扇子,笑着问她。
“请你吃饭啊……”苏锦凉正探头探脑地听着前边的人在说什么,无暇顾他,随口敷衍道。
“银子没还上,你倒先请我吃饭了。”卫灼然嘴角勾得不自然,分明就是在取笑。
苏锦凉此时一门心思只想听清这比赛规则,好替顾临予将那副画给争过来,完全没有搭腔,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边。
卫灼然淡然一笑,小丫头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文人无聊就无才了,没点墨水就敢来搅和。罢了,她高兴陪她玩玩就是了,万一出了洋相还有他顶着。
卫灼然想到这,便也舒心地摇着扇子准备看这场好戏。
此人在世十九余年,最大的劣根性就是爱看人笑话,且看得不动声色,装出一副我是援手,专诚你排忧解难的样子。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人群中一白衣青年脱颖而现,峨冠博带,扬首沉吟。
得了一句好诗,立即引来周遭一片真心赞叹。
“郭兄,好诗。”
“郭兄果然好文才。”
那白衣男子亦是载笑作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卫灼然唇畔漾浮浅笑,果然六王爷的号召力非同一般,这俗不可耐的文人集会倒也不乏略有些才华之人,郭姓人士,以前貌未听闻过,果然东齐藏龙卧虎。
他仍旧不发一语,继续摇着扇子静观事态,看能否多现几个惊世之才。
“郭公子果然好才学,乃我大齐才子典范……只是这画上山峦清秋虽美,点睛之笔还是这弯寂月,恐兄台的诗还是有些差强人意啊。”说这话的正是城东富家子薛贵,一脸道貌岸然、幸灾乐祸的表情。
苏锦凉顺着薛贵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悬垂画卷上山峦若显,青葱颜色带着掩不去的肃杀之气,天上挂着半盏孤月,关河冷落。
诗是好诗,但确也有些偏颇了。
薛贵瞧见那帷帐里,六王爷并未出声,不由的愈发得意,笑得趾高气昂,扬首也吟了句:“冷月照青山,孤清是人间。”
众人立刻鼓掌称是,连连称赞,此番听来却总显得有些敷衍的虚情假意。
“真乃好诗,意境高远。”
“不错不错,薛公子高才果然名不虚传。”
先前吟诗那男子姓郭名白衣,从小志在苦读诗书,报效朝廷。寒窗十年才得今日一近出头之期,眼看有了眉目却被人平故打压。
他被气得面色玄青,无奈却迫于薛贵权势,不得做声,只能憋着气。
卫灼然面上虽仍是微笑着不动声色,心下却从里至外打量起这薛贵来,早听说城东薛贵博学广才,今日一见不仅诗吟得不怎么样,心胸也狭窄非常,徒有虚名。
他眼神一扫,便从这浪荡浮浅之人神上移开视线,一垂眼,瞧见苏锦凉仍旧目不转睛望着那画出神,心下顿生调逗之意,俯身轻笑道:“还没想出来?人家都要定音了。”
苏锦凉只定定地望着那弯月亮,手指着,神色痴痴道:“卫灼然,你说……那月亮,像什么?”
卫灼然抬眼顺着望过去,牙月半盏,悬于当空,素辉万里,满是孤清,可要说像什么……卫灼然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你说……它像不像,一个人的眼睛……”苏锦凉喃喃道,双眼目不转睛地视着,神色迷蒙。
是那双眼睛,明亮又幽深,可以洞开她心内所有,尘封的,未开启的,所有。
卫灼然瞧着苏锦凉失神的样子,心里忽觉出不一样的味道,像谁的手,突然碰倒了焚香炉,满室幽香后,会余下一地寂寥的灰烬。
他眼中的苏锦凉一直是勇敢无畏,机灵古怪的闹腾样子,藏不住任何的心事。
可这眼神……就好像是绊住了很多很多的牵挂,全陈在眼前,明知牵绊在那里,却还是挪不开。
苏锦凉仍醉在恍神间,忽听见一旁掌柜扯开中气十足的嗓子朗声道:“六王爷说,今日才子齐集,好诗迭起不穷,以薛贵薛公子……”
“慢着!哪能就出结果!我还没说呢!”苏锦凉回过神来大声嚷嚷。
她不惧众人投过来的惊诧目光,昂首迎回去,不满地盯着前边肥得雍容华贵的掌柜,“就那样的破诗也好么。”
后边那半句是小声嘟囔的,还是叫薛大少听见了。
薛贵今日此行全不为那什么谢梦春的画,只求能得六王爷赏识,好替日后平步青云奠石。一路顺风顺水倒也让他十分快活,打算一会给那些叫场助兴的托打赏些银子。不料此刻突然被人搅了局,他顿觉怒气难挡,寻那出声之人。
在人群中百般寻觅瞥见了,更是气不来一处,一黄毛丫头竟然敢说他薛大才子的是破诗?
他小声嘱咐身边随从,叫他们把这野丫头轰出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姑娘,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么?”那胖掌柜倒也还算和善,一个抱拳向着帷帐的方向,“今儿可是六王爷亲主的舞文集会,在座的都是文人雅士,姑娘还是快些回房绣花,不要……”
“我知道!”苏锦凉本想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的,无奈这话揶揄之味太重,她是听不下去。
你既看不起我,我又何必要给你面子。她一昂首,朗声道,“可是你们那诗也写得太破,叫我这个过路的都听不下去。”
卫灼然诡秘一笑,笑里半分幸灾乐祸,半分尴尬无奈。
身后有鬼祟的手偷偷扳上苏锦凉的肩,还未碰到就被卫灼然一把玉扇扣了手臂。
苏锦凉一步向前,不待那掌柜口出怒言,便先发制人,朗声诵道:“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她神色坚定,掷地有声,不卑不亢地视着众人,不待众人答话又朗声继道:“男儿家写诗就该磊落铮然,这样好的一卷画,被吟的那样小气,还好意思夸赞么?”
她也不知道突然哪来那样重的火气,或许只是见了这文人间无趣的揶揄,或许,只是为了维护她根本不熟知,只是是他仰慕的高人的字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她话语一出,便如绝响掷地,在座当时无人能出一语,皆被那诗的气概和她诵时的气魄所震慑。
卫灼然心里忽惊了一下,是惊。
像一泓无波的静潭,被人丢了一颗实石,满湖的涟漪。
他收回手,扇子一展,眯眼瞧她。
她就站在前边,还是以前的那袭衣衫,那身骨架,可却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地,光芒不可掩。
他到底,要看错她多少面,多少次以为这就是真相,才能曲折地探到她的内心。
帷帐轻轻掀起一角,现出华贵的紫色流云织锦长袍下摆。
人群登时一阵骚动。
主角终于要现身,好戏也该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