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鼎朔二十一年五月末，赵左茗风尘仆仆从京城赶回到建安。之前因兄长喜得贵子，他被祖父派去京城贺喜，中间逗留了十几日，再加上来回路上的时间，算起来他离开建安已经三月有余。
    才回到府里，赵左茗就被祖父叫到房中，简单询问了一番京里的情形，就让他卜筮良辰吉日，说准备为他在宗庙行冠礼。赵左茗这才想起，五月十四是自己二十岁生辰，赶在路上倒忘了个干干净净。
    璟国习俗，男子二十而冠，昭示成人，即便是普通百姓人家也对冠礼极为重视，更何况赵家这样的名门望族。赵左茗自然不敢敷衍，老老实实依祖父所说而行。最后，冠礼的日期便定在了三日后的六月初一。
    接下来的两日琐事繁多，赵左茗在祖父的指挥下忙了个晕头转向，几乎一直不曾迈出府门半步，直到五月三十这日下午，他才好容易抽了个功夫，跑去晏如玉的“紫芳园”与心上人见面。
    结果却扑了个空，晏如玉不在那里，不仅如此，那里的伙计们看到他之后神色都颇不自然，只说晏姑娘今儿在家，旁的话再不多说。
    赵左茗又风风火火赶到如玉的住处，丫鬟开门见是他，也是神色慌张，一脸别扭，说话都有些口吃。他心下奇怪，也干脆不再多问，迈步进了院子。
    才一进门，赵左茗就发现这里到处粉饰一新，檐下还挂起了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莫非如玉也知道他要行冠礼，打算私底下为他庆贺一番么？赵左茗暗想，可是靠墙处排着六只描金绘彩的红漆抬盒却让他心里猛跳了几下。
    就在这时，晏如玉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穿了一件玫瑰色色绣牡丹纹广袖春衫，月白色的软罗裙，腰上丝绦打成如意结，坠着碧玉双环，松松绾起的发髻上簪着掐丝点蓝凤头钗，串下银珠点点晃动在鬓边，衬出十分容色，袅娜如仙子下凡。
    这样的晏如玉虽美艳动人，看在赵左茗眼中却是陌生的。她不是喜欢将头发梳两条长辫吗？她不是最讨厌这些繁复的簪环首饰吗？她不是喜欢穿轻巧利索的窄袖上装和直身裙吗？为什么今日一切都看起来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大哥，你来，我有话对你说。”晏如玉冲他招了招手，扔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回房了。
    赵左茗满心疑惑地跟了进去。
    小丫鬟被撵出来，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晏如玉对着赵左茗盈盈拜了下去。
    赵左茗吓了一跳，“如玉……”
    “赵大哥，你我相交两载，如玉得你帮衬颇多，心里感激不尽，明日我就要嫁人了，千言万语不想多说，只有在此拜谢了。”说完又拜了一拜。
    恍如晴天霹雳，惊得赵左茗目瞪口呆，那一句话里面，他只听见了两个字——嫁人！？
    赵左茗一把抓住晏如玉的胳膊，声音不由发抖，“如玉……你，你莫开玩笑好吗？！我明日就要行冠礼，祖父说以后家里的事便都交由我做主，我已经打算好，若他老人家还是不肯同意我们的亲事，我们就先斩后奏！如玉，这次我一定……”
    就好像溺水之人只想抓住一棵最管用的救命稻草，赵左茗知道祖父的阻挠是他和如玉之间最大的障碍，而他所说的“先斩后奏”也并非敷衍之词，而是确有打算，却没想到计划还在酝酿中，变化已在眼前。
    晏如玉转过身，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漠疏离，“赵大哥，我忙的很，哪有时间和你开玩笑，换庚帖批八字，三媒六证一样也不缺，还有院子里的聘礼你也都看到了，话说你们这里成个亲还真是啰嗦呢，不过总算都尘埃落定，明天就是我的好日子了。赵大哥若愿意跟我说声恭喜，我就收下，若不愿呢，那就……请回吧！”
    初夏灿烂的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赵左茗却只觉得周身冰冷，如同冬日里吞下了寒冰，将整颗心都冻住，而那种刺骨的寒冷正慢慢由内及外透出来，让他连手指尖都失去了温度。
    他只不过离开了三个月。
    三个月前，面前的女子亲自送他送到十里街亭，微笑着说早些回来。现在他回来了，她却转过身去让他走。
    灯下举杯把酒言欢的情形好像就在眼前，对月狂歌许下相守的誓言好像还在耳边，他说此生我定不负你，她说此生唯你能让我相依……携手三载，虽然不是两小无猜，他以为她的好只有他能懂。等候了这么久，他也不想再等了，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只想和她在一起，祖父的震怒、族内叔伯的指责他都可以不顾，只要木已成舟，总可以慢慢哄得那些人回心转意……
    可现在，他能哄得她回心转意吗？
    “为什么？如玉，为什么？难道你一点解释都不想给我么？”赵左茗呆立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晏如玉却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也依旧冰冷，“没有为什么，只是旧的该结束了，我有了新的选择，至于理由，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好，因为这是我的私事。”
    原来只是转身间，他便成了一样用旧的东西，可以弃如敝履，自古以来只有“下堂妇”之说，想不到他今日倒开了先例，成了一个被女人抛弃的男人，原来被抛弃的滋味，是心伤了还不够，还要捧出来掷于地上，让人可随意践踏，那样的痛，就算咬紧牙关握紧双拳，也几乎难以抵御。
    偏偏他还要记得自己是个男人，一个有自尊有修养的男人，所以他不能像真正的“下堂妇”那般纵声哭泣、嘶闹着发/泄，他只能忍。
    “如玉，我……还有几句话想问，问了之后，我马上走。”
    “好，你问吧。”
    “你可不可以转过身来看着我。”
    晏如玉迟疑片刻，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她的目光先是有些闪躲，可是很快就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坦然望着赵左茗的眼睛。
    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和那好似掺杂了什么东西的目光，赵左茗心里又狠狠痛了一下，他挣扎着开口问道，“如玉，你要嫁人这件事是你……自愿的吗？你发誓，绝没有人强迫于你？”
    “是的，我当然是自愿的。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么，如果我并非自愿，谁又能强迫得了？”
    一句“你还不了解我么”让赵左茗竟然笑了笑。是的，他了解她，如果她并非自愿，那么就算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是宁愿死而不肯低头的！明知如此，他还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好像要找出心中最后的希望。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曾经你说过的话，许下相守的誓言，又有几分是真？”
    “我的确真的喜欢你，曾经是，现在也是！至于那些誓言，就算是真，也请你忘了吧！或许这世上最轻的承诺便是相守的誓言！有些事冥冥中早已注定，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有的事遇到了，就一定要牢牢抓住。”说到后来，晏如玉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有伤，有痛，有恨，也有无奈。
    赵左茗却不想弄懂那么多，如玉肯定的回答又让他濒冷的心泛起一丝涟漪！
    她说，她是真的喜欢他。
    “既然喜欢，为什么要嫁给别人？！如玉……如玉……到底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你告诉我！我会帮你……”赵左茗再也忍不住，用力将晏如玉搂进怀里，箍得紧紧的，好像要将这个女子的血肉都一并融入自己的身体当中，“不要嫁……如玉，不管是什么理由，求你不要嫁！我喜欢你！这辈子喜欢的都只能是你！既然你也喜欢我……请你……”
    晏如玉任他紧紧抱着，也不挣扎，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左茗，我承认我喜欢你，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你。”
    一句话，让赵左茗彻底冷静了下来。
    爱，对他来说，是个很生僻的字眼，他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就够了，因为喜欢，所以想要长相厮守，因为喜欢，所以愿意付出一切……但是对如玉来说，仅仅喜欢显然是不够的……
    “难道你嫁……是因为爱？”赵左茗艰难开口，问出之后又希望如玉不要回答，因为他怕听到她的答案。
    可她还是清晰地给出了答案，“是的。”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越过赵左茗，也越过所有的一切，落在某个不可知的地方。
    赵左茗终于放开了晏如玉，转身向门外走去。
    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你不想知道我要嫁给什么人么？”
    他的脚步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只是笑着答道，“那是你的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