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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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子不教父之过,安渐离这一鞭斜下便是一记猛雷。
    藤鞭,安渐离拿出垂挂墙上的一条十尺长藤鞭,他的额上挤着两道皱纹,训子不手软,再一挥,藤鞭打向跪于井边的安冷夜。
    霹雳一响,藤鞭加身的受难者身子往前一扑。
    不吭气,安冷夜手指往嘴角一抹,拭去嘴边溢出的血,他也忍着,这一鞭无情且痛楚的长鞭是为谁而忍?他不会后悔他曾做过的事。两次放纵秦兵,这是头一回他内心感到一丝寒心,迷踪森林不该有战火,也不该有仇敌。他深深蹙眉,坚持己见不认错就得挨着一鞭又一鞭,一鞭又一鞭……。
    他呕出一口血,俯身往地上一吐,“呃”地一声,这一口血里搀杂了太多东西,有理想的坚持,也有傲然的不屈。更重要的东西,是……。
    “你今天不认罪,我就将你打死,宁愿没有你这种儿子。”面对不知悔改的安冷夜,安渐离只恨从未养出这种大逆无道的儿子。他个性沉着稳重,伤人的严辞是与屡劝不听逆子的正式决裂。
    “我没有错,我何错之有。”他想起了司马涛的棋阵,迷与痴对距,中原的仇恨不该延续,总该有人出面终止。
    他又垂头吐了一口血,烈火焚身,他的背,他的胸,他的脸,能熬过父亲安渐离的长鞭否?他没有把握。但观父亲当下的盛怒,他真是陷入了呼喊无门的人间地狱。他自认不该学秦兵烧杀掳掠那一套做法,也许,秦兵有朝一日会放下手中的刀枪学会中原的仁义。跟蛮子讲道理谈仁义他亦毫无把握,不过,不给对方机会将永远找不到答案。
    “求父亲饶他一命,我愿为他受罚。”安无昧猛然一跪,抱住老三颓丧的身子。谁能救救他?安无昧心一横,他是大哥,三弟的行为与他有关,是他放纵了。
    “我做的事不关你的事。”安冷夜将大哥的手臂拨开。
    “我也愿意为他受罚。”安赤日也跪下护在身前,三兄弟罗列成行。
    “连你也来插手!”安冷夜侧脸一偏,是不领兄弟之情。
    “好个兄弟情,你们二人如果可以让他悔悟,我尚可轻罚。”安渐离怒不可遏,依老三执拗的性格,唯有兄弟可以撼动他的错谬。
    “是我做大哥没尽到兄长之职的错。”安无昧一肩担下。
    “我这个二哥也好不到哪里去,要算就算到我头上。”安赤日昂首对安渐离抖出实情:“是我将秦女藏在山洞内,不关他的事,一切皆因我而起。”
    抖动的手满是错愕,安渐离得知老二的行为,原来他的儿子居然窝藏敌人。
    “人是我放走的,是我一个人做的事,与他们无关。”安冷夜执意无悔。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勃然大怒的安渐离看着苦劝不听的幼子,个头比他还高了,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狠下心,面容一冷,做了众人于心不忍的决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马上离开这里,永远不准再回来。”收起长鞭,将安冷夜赶出部落是斧底抽薪之法。
    “安冷夜!快认错!”安无昧低喝,不相信这是父亲的选择。
    “拜托你快认错吧,安冷夜!”安赤日面容忧郁,试图唤回一个人。
    但见安冷夜将嘴一抿,似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也不准备改口:“父亲,就算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放走秦兵。”
    众人全愣住了。
    安渐离盛怒之下伸出一掌,朝安冷夜胸口运气一击,众人一阵惊呼,啊,安冷夜的身体横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一棵树干前才停下。
    安渐离扑上又预备祭出第二掌,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冷夜离死亡的距离愈来愈近。
    “别啊,爹,孩儿求您了。”安无昧及安赤日二人实时拉住父亲的腿,一人缠着一脚,大声疾呼。
    部落的族人见状也全都讶然,今日安渐离的狠劲,是打算弃子了。
    安冷夜摀住胸口,一脸尘沙,虚弱地望着父亲。
    安渐离双手负于身后,背对着三人:“为了安族百姓的生存,从此以后,你不再属于我安族,给我滚!”
    安冷夜缓缓起身。
    “走!”一声高喝,是不容商讨的命令。
    “谢谢爹。”安冷夜沉声拜谢养育他多年的父亲。
    “百里之内我不想看见你,走得愈远愈好。走!”冷面无情的安渐离,为了安族人的安全,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儿子。
    风起了,秋蝉鸣了。
    安冷夜告别了生活二十年的部落,身影逐渐消失在林间。
    临行前他经过端木雕身侧,夫子回身问:“你要去哪里?”
    安冷夜默不作声,沉思片刻,道:“我也不知。”
    端木雕关切他的动向:“你有三个人可以投靠,平原君,姬苍茫,以及住在大雪山的棋龙圣手。”
    “谢了。”安冷夜谢过端木雕,这三个人不在他考虑之列。
    他走入下山之途,事实上,那是一条分不清路径的路,无路之路是迷踪森林的最大特色。他步入山林,走在森林中,头一回明白,为何世人管这座山叫迷踪森林。
    路在哪,不知。
    原来走进迷踪森林是此种感觉。
    他自嘲三分,笑自己竟然走着路痴步。
    天外飞踪,他的脚程又快又急,往山谷悠然远去,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高踞高岗,俯瞰,寻一个人的影子。真是无情无义的人,不顾兄弟情!兄弟二人板着一张脸,不相信那是他们所熟悉的人。
    安渐离勒令安赤日:“不得再与秦女交游,否则你也像他一样不配当我们族民。”
    安赤日低首,一片枯叶随风自枝头翻落,恰似他与白河之间: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安冷夜箭步如飞地踩在这片他最熟稔的土地,来到当日秦兵遗留盾牌的溪谷。残存的盾牌随意散落在四周,他伫立溪边,掬一池清水啐饮,望见水中的倒影流荡中既朦胧又写意。原来,他生来一张脸是如此模样。不照镜子的他,在溪上凝视着自己的脸,良久。
    溪水溅起一滴涟漪,他蹲踞在水岸,是谁打坏了这一池平静无波的水,再看,竟是眼中潸潸而下的泪珠,原来是他的眼泪。
    人不动,风不动。
    秋风再起,蝉鸣歇了。
    七日后,他仍维持同样的姿势纹风不动。
    第七日,身后传来一道人响:“跟我走吧,我带你到大江南北闯荡一番,你一定可以超越你父亲武神。”说话的人是他的师父姬苍茫,不知收到何人的飞鸽传书,接获安冷夜被逐的消息,千里迢迢远来只为带走一个人,一个他不愿再失去的宝贝徒弟。
    安冷夜没有跟他走,只说了一句:“这是我生长的地方,离开安族部落,我无以落地生根。”流徙的心情是如此不堪,他更坚定自己的信念。
    听他一席话,姬苍茫来了又走了。
    安冷夜继续瑟缩在岸边一隅。
    冬风起了,落叶满地,清晨还有细雪覆地。
    他仍不动,望着溪水中的倒影,双目不移。
    原来,他想望穿自己。他瞅着朦胧的幻影,欲穿透水中人的真心。
    他不爱峰火,却出生在峰火。
    这里是战国时代,神州中原有史以来出现最破碎的分裂,一百二十四个分裂的国土,有着一百二十四种立场。他记得最不坚持立场的姬苍茫是如河游走于东西南北,大小通吃。
    他不跟姬苍茫走,摆荡,那是比路痴步更盲目的步履。
    第十五日,身后又传来一道人音,伴随着古怪的磨草声,是坐着轮椅的端木雕:“我要回齐国了,你跟我走。”下山归国的夫子,是为谁而归故里。
    “父亲还在生气吗?”这是安冷夜唯一的回应。
    同样地,端木雕来了也走了。
    他盯着河水已过二十日,望穿了秋水,蓦然,他起身离开水岸。
    他看见河中有三个人,安无昧、安赤日,以及他安冷夜。
    倒影自始自终只有一个人,他却从一抹朦胧的倒影间望析了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无论他走得多远,血脉相连的兄弟仍会紧紧纠缠着他,心音的力量将永远跟随着他。
    他起身,放下不舍,因为无法可舍,他明白未来不管他走到哪里,大哥及二哥都会与他同在。他迈步疾行,准备离开迷踪森林。
    落木霜下,一名陌生人态度狂狷地窜入这一片清溪,眼神似在寻找什么重要之物,与安冷夜擦身而过。
    他来自秦国大营,他是擅长制造矛与盾的矛盾先生。
    “先生,千万别踏入林中,你一定会迷路。”好心提醒,安冷夜说完了,头也不回继续走他的路。
    “这位壮士,你可曾见过几面盾牌长得像这样。”矛盾先生双手比划着盾的外形,他来找此生制造过最坚良不可摧的盾牌。
    此人操着一口地道的秦国口音,他是秦人。一名前来寻找兵器的人,引起安冷夜的好奇:“先告诉我为何要找盾牌。”
    矛盾先生回答:“我的盾是天下无敌的盾牌,若落入敌军手中,对我军不利。”
    此人是一名兵器师,安冷夜曾风闻秦国军营里有一名终日思索武器的狂人,遂问:“先生可是矛盾先生?”二人初识,安冷夜见此人毕生钻研着杀人武器,胸臆间起了一个杂念。
    矛盾先生应允之,想不到自己名扬四海,甚至在深山中也有人认得他。
    “矛盾先生,你可曾听过中原百姓的暗夜哭声?”安冷夜念及无辜的百姓,暗夜有哭声,是谁造的孽。
    “与我何干?”否认,他只认得枪林刀剑的征伐声。
    “先生难道未曾反思过这些哭声是来自何方?”一句话,是逼迫对方不准闪躲。
    “与我何干?”矛盾先生转身欲走。
    “因为这些哭声来自你的矛与你的盾。”安冷夜伸手将人挡下。
    “狗屁不通。”身再闪,矛盾先生一心寻他的东西。
    “放下你的矛与盾,我保证你能平安走出迷踪森林。”他身上没有佩剑,只有一把随身佩刀。佩刀在腰间,他的手掌轻轻按下。
    “臭小子,你的口气不小。”矛盾先生力图压制此名翩翩少年的猖狂,未果。
    “你知道吗,我安冷夜并非什么人都能放。小兵小卒我不放在眼里,只有你这种重要角色才能引起我的兴趣。”他抽刀,一把很亮的刀。他不喜欢杀人却喜欢阻止杀戮。他的刀亮在眼前,云雾下,他的刀很迷离,亦如溪水中的倒影在薄雾中缥缈游晃。
    “你是谁?”矛盾先生退后数步,未料的惊变情况。
    他握刀的手很温柔,今天他遇上了值得他用刀的角色,一名顶尖的秦国兵器师。
    安冷夜大手一推,他的刀不再温柔,刀锋迎上,话语絮柔道:“我是武神三少的老三,安冷夜。记住今天的谈话。”
    矛盾先生来不及反应,瞠目结舌,一张嘴开得硕大。
    “你不该活。我,安冷夜,绝不允许你在世间继续再制造矛盾。”刀落。
    温柔的刀,温柔的力道。矛盾先生体会不到丝毫痛楚,未料死亡的刀也可以如此温柔地贴入他的胸脯。这刀法似一只蝶轻啄花蕊的吻痕,矛盾先生倒下浑然不知己身已死,他的心暖暖地似升了天。
    他的命在此终了。
    抹净夺命的刀血,安冷夜内心澄然,回眸望了安族部落最后一眼,离开了迷踪森林。
    顺河而下,他最后落脚的地方正是距离安族部落百里的一块荒地,他不是违逆父亲的人,他盘距在一百里外,不多不少正好百里。这里才是他想去的地方,没有地名,没有人烟,他走了百里,不再走了。
    伫立于此,因为父亲安渐离当日把他驱逐出境时曾说:“百里之内我不想再看见你。”
    百里之外,是父亲准许他最靠近族人的距离。
    他立了两块石碑,其中一个刻着“百里之内”,另一个则刻着“百里之外”。他椿立在百里之外,瞭望着百里之内的一草一木。
    最后,他不投靠任何人,他投靠他的真心。
    他盘距在百里之外,牢牢守护着百里之内。
    他听着塞外传来的寒江曲,眼眶泛泪,告诉自己:我没有离开,我只是站得远一些。
    只是站得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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