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夜长春梦短,人远天涯近。  第五十四章 胡笳悲音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35  更新时间:11-10-18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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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铭琇说话,白一音回过头来,安然地报以一笑。“哪里的话。这一路车马劳顿,没什么比睡觉更合适的事儿了。奴婢坐在边上,看看窗外的风景,也挺好的。”
    铭琇打开妆匣,从里面拿出了一盒‘春风度’的海棠花胭脂,问白一音:“白姐姐,这‘春风度’的胭脂,在临潢也有分号吗?”
    “在临潢最热闹的和安大街上,是有一家‘春风度’的分号。”白一音回答道:“因想着姑娘是南方人,应该会比较喜欢南方出产的胭脂水粉,所以拿了这个。”
    “谢谢费心想着”,铭琇对白一音笑笑,“三盒子东西里面,只有你的这一盒子是最合用的,所以全都留下了。一直想着要谢谢你,后来竟忘了。你别见怪。”
    “哪里!姑娘喜欢奴婢准备的东西,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可不敢当您的谢字。”说着话,白一音顺手把胭脂放回妆盒。眼角,瞟到铭琇妆匣内的那本《庄子》。因为眼熟,眼光多停了一瞬儿。
    铭琇注意到了,于是解释。“这是二殿下借给我的。那日,我刚到行营,认生,迷了路,走错了方向,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二殿下的屋子。在书架上发现了这本书,随手便拿起来读了。恰巧二殿下回来了。他倒也没怪我,还把这本书借给了我……”
    借书的事,白一音从未听邺洪德提起。乍听之下,直觉得有些诧异。回想起这几天来,邺洪德的言行,已经明显逾越了好奇。他的犹犹豫豫、他的逡巡不前、他的若有所思、他的无言叹息,无一不说明他确有难解的心事。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女子呢?如果他对她,怀了同他哥哥一样的心意和情谊……。想到此,白一音的心里升起了一丝担忧。
    白一音的神情在细微地变化着,而铭琇似乎并没有觉察到,继续说着。“……还请白姐姐回去后,帮我向二殿下说声谢谢!”
    “一本书而已,值什么?您大可不必如此客气。”白一音温婉地替少主人辞谢。
    “不只为书,还有这些天来,白姐姐送来的那么些东西。更是为了二殿下烦请白姐姐代为关照我的这一片心意。”铭琇点破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陆姑娘真是冰雪聪明。”白一音微微一笑,然后,婉转地提出了她的担忧。“姑娘如此敏慧,自当知晓大殿下对您的一片心意。二殿下也是看在兄弟情义的分上,对姑娘略加照顾而已。”
    铭琇听出了白一音话里的意思,“白姐姐不必担心。他们兄弟都是做大事的人。两个做大事的男人,是不会为了区区的一个女子而轻易结怨、彼此仇视的。反之,一点小小的刺激却能使他们互以为镜,彼此督促,更加精进。”铭琇对白一音俏皮地笑了笑,“我爸妈在家,也是这样调教我的哥哥们的。”
    白一音将信将疑地望着铭琇,心底暗自告诫自己:事关重大,决不能轻易相信这女子。无论是愿力或是能力,一旦她处理得不好,就会同时毁了两位殿下。回去之后,必将此事,禀报娘娘知道。
    “别说他们兄弟的事了。”铭琇故意转开话题。“白姐姐,弹一曲琵琶吧。”
    白一音抱起琵琶,调校琴弦,问:“姑娘想听哪支曲子?”
    铭琇想了想,神情瞬间变得严肃,“就请弹《胡笳十八拍》吧。我,突然很想听。”
    “殿下们就在车外,随行还有那么多侍卫,这支曲子,是不是不妥?不如,换一支吧。”白一音劝诫铭琇。
    “不,我就想听《胡笳十八拍》。”铭琇坚持着,眼神中有股毅然决然的味道。“不是为我,是为了宋青藤姑娘。白姐姐就请弹吧。”
    在听到宋青藤的名字的时候,白一音呆住了。昔年好友的名字,已经多年没人提起了。如今,却从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人的嘴里听到。心底紧闭的阀门打开,涌出一阵阵的酸楚。指间拨动琴弦,悲愤的弦音,激出屈辱与痛苦,回荡在马车里,渐渐地向周围扩散开来。
    曲声随风,飘入了三兄弟的耳朵。听明白了曲目,邺洪昌瞠目结舌,暗自惊叹:她好大的胆子!邺洪德默默无语,细细聆听,眼中尽显悲悯之色。
    白一音的琵琶声,挑动了铭琇的心弦,轻轻地哼起了曲词:“……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一曲终了,直觉得,秋风所到之处,尽皆悲音。
    琵琶曲声响起,邺洪基眉头一紧。接着,车里传出了歌声,他眉间的川字皱褶中,渐渐愠满了怒意。待到曲终,最后一丝弦音伴着最后一字歌词,消散在莽莽草原的上空,邺洪基的脸上竟然挂满了轻蔑的笑容。笑眼里,目空一切的戾气,含而不化。
    他催促重行,来到铭琇的马车旁侧。刚想伸手扣响车窗,白一音的一句话,生生将他的手腕扼住。
    “姑娘是怎么知道青藤的?”
    “他在睡梦之中,唤过她的名字。”铭琇回答的声音淡然,没有一丝情绪。邺洪基听了,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
    “没想到,大殿下竟然还想着她。九泉之下,她也能够瞑目了吧。”白一音的语气里,有欣慰,也有遗憾。
    “也许,是愧疚比思念更多吧。”
    白一音心里明白,她的话,是事实。冷冰冰的事实,使白一音长长地叹了口气。“青藤的命,是真苦啊!”
    “白姐姐,你何尝不是一个苦命的人呢?”铭琇没有留给她辩解的时间,“你刚才所奏的曲声中,悲愤之情,恐怕不输于蔡琰当年了吧?”
    “在北朝的俘民里,现在的我,算是上上的结果了。”淡淡的、悠悠的叹息声中,白一音终于不再自称‘奴婢’了。但是她自述的身世,竟也是如此地悲惨。“其实我不姓白,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我是了义师太从一个桥洞里捡回来的。
    “按师太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抱着我的,是一个壮年男子。他穿着南朝式样的衣服,躺在桥洞里,满身是伤,浑身带血。见到了义师太,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将我托了起来。待了义师太接我过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便咽了气。期间,这男子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于是,我蒙了义师太收留,寄居在了庵堂里。因为出家人称呼居士为‘白衣’,师太便让我姓了白。那时节,见到过许多南朝的俘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挑水、劈柴、铡草、喂马。稍有错失,就会招致北朝家奴的打骂。南朝俘民的生活,真是连北朝的马羊都不如……”说着说着,白一音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无法回忆那时的情景。
    马车里,久久地静默着。
    马车外,邺洪基侧转马头,离开了去。脸上的蔑笑,眼里的戾气,已经褪去,只有满怀的心事,如潮水般荡涤着曾经固有的观念。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地松动、崩析、分离、瓦解。任由重行驮着他,跟着大队而行。邺洪基在马上,目光涣散,头颅低垂。脑海中波涛汹涌,他沉浮其中,四下漂流,却找不到一块浮木。
    三个女子中,邺洪基最先认识的是白一音。邺洪基跟生母不亲,又没有姐姐,便在心里把李淑妃当作了半个母亲,自然而然把白一音认做了姐姐。白一音和宫里其他的宫女不同,对他这个顽劣的皇长子,不仅照顾得悉心周到,也有合理的规劝和得体的教导。无论是情感还是礼法,邺洪基对白一音有一种幼弟对长姐的孺慕之情。
    一直以来,他自认为对白一音非常了解。这个跟在李淑妃身边长大的女子,自幼言行举止处处恭敬、守礼、顺从、周到,神情态度却又时时不卑不亢、外圆内方。就连萧太后,都对她赞赏不已。可是今天,一曲《胡笳十八拍》,彻底拍碎了她在邺洪基心中的温婉映像。原来,她也有悲、有怨、有愤、有恨,有不知身从何来的痛苦,也有不知将往何去的迷茫。一时之间,邺洪基觉得彷徨,仿佛他竟然从没有真正地认识过白一音。灵魂深处,她会不会鄙视他的浅薄呢?
    其次是宋青藤,那个给了他一切的女子。她的情、她的爱、她的人、她的心、甚至是她的生命,她给得慷慨,求的,却极少。即便如此,也没能在他的心中留下一丝痕迹。他对青藤的所有种种,无不是因为这个人或者那件事,却偏偏没有她宋青藤或者他邺洪基的因素。他甚至没有关心过,她是不是也有快乐或忧伤、幸福或痛苦。回想起来,邺洪基觉得迷茫,他只要了宋青藤的身体,却忽视了她双手碰上的那颗真心。黄土垄中,她是不是在嘲笑他当年的轻狂呢?
    最后,是这个唤作‘陆遇闻’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奇迹,沙漠的海市蜃楼里,他对她一见倾心。也许是因为缘分,他亲下江南,几番寻访,无功而返,却在秋狝时,意外射得佳人。‘人在他这儿,她就必定是他的了。’他曾经这样想过。但是,她的深沉静匿,使她像一潭平静而又极其深邃的净水,任凭他扔了多少石子下去,也只能溅起一丝涟漪,却始终无法测得深度。回望马车,邺洪基觉得害怕,好像马车也会变成海市蜃楼,平白地消失在他的眼前。因缘际会,她究竟能在他身边停留多久呢?
    邺洪基的手,再一次覆上了心口,那个旧制苏绣锦囊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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