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 第十四章 蒲月岛上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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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月岛是一个分布着大大小小湖泊的候鸟保护区。比人高的芦苇荡,幽深的湿地,植根在水里的高大杉木组成了这个岛湖,它们如同威武的卫兵,保护着小岛。因为岛内有一片人迹未至的沼泽地,为了人的安全,志愿者们拉上了铁丝网、竖起了警告牌,不许游人入内。鸟儿倒觉得那片沼泽是天堂,食物丰富,环境安逸,争相在附近筑巢繁衍。
近几年不知什么原因,大批的候鸟像失去了方向感一样,乱撞在铁丝网上死去,研究人员认为应撤下网子,还鸟儿们一片自由的天地,于是观鸟的人被拦在了沼泽地外围,只有周围的小岛可供游人露营。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阳光和暖风将滩涂上的泥巴烤得硬实了许多。英子和几个同学想要近距离接触鸟儿,瞒着带队的导游冒险攀过警戒线,踏过了滩涂。没想到中午就阴起天下起雨,滩上的泥土喝饱了水,又恢复原先的湿软、凝泞。英子她们寻找候鸟的踪迹,哪里还顾着天气?等到深入中心的时候才发现太阳不见了,雾霭埋埋地辨不清方向,迷失在沼泽湿地附近。本来她们还可以用手机跟外界联系,但是保护区为了减少对于候鸟导航系统的伤害,屏蔽了手机信号,他们就连唯一的联系方法也失去了。
小曦跟我赶到的时候,见到了英子的爸爸。正在外地出差的他一路赶来,显见地憔悴:眼眶凹陷,面色青白,颧骨突兀地横亘在消瘦的脸颊上。英叔叔是N城交警大队的队长,跟公安消防部门的人都熟悉。他直奔救援队的车,钻进车里,不一会儿又踉跄着下来。另一个中年男人也跟着下了车,拍拍他肩膀,递给他一支烟,俩人沉默地吸起来。
远远地看着,我想要上前去询问一下英子班上的带队老师,之前和现在的情况除了救援队只有她最了解。小曦却死拽着我不让我过去。我心里莫名窜起一股邪火,一连几天积攒的怒火,全部发泄在她身上:“你能不能坚强点!总是这么懦弱无能,总是摆出一副需要别人保护的柔软样子!现在英子生死未卜,没有人再保护你了,没有人再为你出头!你如果还是英子的姐妹儿,就别TM拦着我!”
小曦的眼中氤氲着浓浓的雾水,她什么话都不说,就是死命拉着我的胳膊。气力在鼓起的一刹那又被生生噎了回去,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告诉自己不要哭,还不够乱的吗?却还是不争气,泪拦都拦不住,前赴后继地往外涌。没有谁再敢靠近那条黄色飘带阻隔出来的警戒线,仿佛不去触碰,就不必接受现实。
英子父母决定离婚,她已经年满十八岁。家中发生这样变故的时候,正好是她备战高考的关键时刻。心中早有打算的她,好像根本就没有被这事影响,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回报了父母无休止的相互争吵、漫骂。她十分独立,自从进了大学校门之后,就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打零工、做家教、端盘子……只要她有空闲,就去找兼职。听她说起过父亲,却每每在提到母亲时隐去笑容,我们明白她的心思后,也就小心翼翼地避免跟她谈论这个话题。表面上她总给人一种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的感觉,其实坚强也是有限度的。
再呆在那岛上,也只是徒增烦乱,我们索性回来。
三天过去,仍旧没有消息。新闻媒体齐集当地,与其说是等待关注不如说是盼望期待,乐灾幸祸,恨不得赶紧出点儿什么事。救援队循着他们的足迹踏过泥滩,进行地毯式搜索,却没有再深入沼泽中心。浓密的芦苇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遮挡太多,雾水又重,想要继续前进,只能等到天空放晴。所有人能做的,只有等。生的希望渐渐流失,多一天便少一分。
阴雨连连,天公似乎没有展颜的意思。雨水不停地挥洒着浓密的阴郁与惆怅,缠绵悱恻、意意犹犹。仔细听着那雨,仿佛在细述着一个故事:故事的开头飘行于茫茫的天际,结尾却幻化成带着圆润的涟漪。
操场上有些冒雨踢球的学生,零零散散地分布在绿色的草坪上。我坐在露天的看台上,隔着一层细密的雨雾看着跑动中的人。
生活的节奏和步伐,有时会因一个沉重的音符而显得苍惶无措。在此时,在彼时,凝聚成一个节点,堂而皇之地敲击着最脆弱的地方。
蒲月岛还没有消息,我却不得不回老家,为了姥爷的葬礼。一片淅淅沥沥的哭声中,人推进了炼炉,化为一捧白灰。原来生命最后的形状,是那么渺小,仅仅由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承载了所有脚步与记忆。妈妈曾经说在我小的时候,家里人商量着给我起正式的名字,姥爷说:“人之于世犹如蝼蚁孑孓,不要把自己个儿看得太重,也别轻贱了身体。渺字就挺好,宇宙中一粒微尘,远看就小,细观则大,只待有心人。”从此,杳渺就成了我。
姥爷生前人缘极好,来的朋友、同事非常多。妈妈是长女,理应由她奔忙应付。说应付,实不为过。本来沉痛的心情又增加几分疲惫,还要强打起精神。姥姥多年的心脏病,不能大悲,但谁又能控制得住七情六慾?我们这些孙儿孙女们,只能尽量劝慰,哭哭咽咽又是一阵。
老家有太多故去亲人的记忆,像一面面水银结成的镜子,忽闪着破碎的来临与重聚。不爱这困顿的反复,因困顿最懂得追逐隐藏的愁绪。两天之后,我返回学校。
“怎么在这儿淋雨?会生病的。”一把柔软低沉的声音润上心头,透着湿湿暖暖的关切。感觉身上披上了一件带着体温的衣服,我抬头看来人。
荣远泽。
他看着我,微翘着嘴角,却不像是在笑。眉宇间的清明、涤荡是我原来从不曾看到过的。他见我不回答,微蹙起眉,“家里都还好吧?”他在我身旁坐下,挨得很近,“节哀。”
“嗯。”我轻轻地答应着,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干净的朝阳般的温度,和这阴柔的雨,真是不相称,“没事了。”我淡淡补了一句,却不愿意直面他耀眼的目光。心中突然漾起一波暖意,顺着搏动的血液,坚韧而不容抗拒地压入四肢百骸。温暖,我在这个时刻最最需要的感觉,竟让我想起了迷失在沼泽湿地的英子。又有谁能抵挡那冷酷噬骨的昼夜带给她一丝温暖?那该死的沼泽!那该死的候鸟!若不是它们……
我微微颤抖着,将身上的衣服拢紧:“你说英子能找到吗?”如果有一天,失去了那暖意的重,我会不会再也承受不住它留给我的离去的轻?
“冷了,别坐着了,回去吧?我送你。”他用手肘碰了碰我,偏头用商量的语气跟我这么说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哄我一样。知道他不想撒谎,这一刻却痛恨他的诚实。
我看看他,摇摇头,“心意我接受了,衣服留下,回头洗了再还你。”
“这就要赶我走了?”他转回头目视前方,说出来的每个音节都带着不舍和隐忍的味道。我想让他走。刚要开口,他抢在我前头:“我陪你。”语义坚决。这样的情况下,我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突然,他偏过头看着我,浓眉上扬,眼尾那抹淡淡的柔光藏在丰厚的羽睫之下:“有只小鸵鸟,受伤了之后总是把头埋在自己的翅膀下面。这次,它伤到了翅膀,头如果还埋在那里会疼,疼得哭出来,所以我的肩膀愿意借给这只小鸵鸟。”
我了然的笑望着他:“这次终于没有拿奇奇怪怪的东西来打比喻,那我就勉为其难,鸵鸟依人一下吧。”低眉看看那肩膀,歪头靠上去,许久闷声道:“硌得慌,你太瘦。”
“是吗?”他耸耸肩。
“嗯。”
他给的,是如此适时而揪心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