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  篇三 妖(二)了解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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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宣布的事情是什么?”北林忧思问。
    “这个嘛,”樱桃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暂时保密,我会在最后告诉大家。至于相互了解嘛,大家也可以将真实姓名保密,毕竟对我们每个人而言,在论坛上的那个名字才是最有意义的。”
    温莎点了点头,说:“我觉得樱桃的提议很好,其实我早就希望能够认识一下你们了,不仅仅是局限在虚幻的网络上。”
    “能够在‘妖’上相识,说明我们都经历过一些惨痛的往事,甚至可能至今都没走出过去的阴影。毕竟,‘妖’是一个相约自杀的论坛。相互了解,是不是该从这里开始呢?”虫说。
    “但是我们四个人是不同的,我们会劝说别人不要去死。”北林忧思说。
    “是啊,为什么会从最初的想要自杀变成后来的劝别人不要去死呢?”温莎饶有深意地说:“当初我是真的打定主意去死的。但是,听了某个人的故事后,我突然觉得他根本不值得因为他说的那件事去死。然后我开始劝导他,后来竟然成功了,同时我也发现了我自己存在的价值。我想,人之所以想死,都是因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吧?而我存在的价值,就是帮助别人找到他存在的价值。”
    “你的职业是老师吧?”虫问温莎,“你说话的表情,很像我学生时代的老师。”
    温莎笑了,对虫说:“你的观察力很强。”
    “我要自白,我的动机不纯。”北林忧思插嘴说:“其实我并不是因为想死才在‘妖’上注册的。我是一个网络作家,因为灵感匮乏,想要知道更多人的故事并将这些故事用做素材才注册的。在‘妖’上跟很多人交流过后,我突然觉得我很卑鄙。因为我用做素材的都是别人痛不欲生的经历,很多跟我聊过的人后来都自杀了。为了职业需要我窃取了他们的经历,并把自己的轻松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当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决定作出补偿,开始劝说后来的人不要去死。”
    虫看着她,微微点头,说:“其实我也不像温莎那么伟大。我一直是一个想死却怕死的人。我从来没有真正打定主意去死,我一直都在生死之间犹豫。虽然从不能真心诚意地说一句活着真好,但也无法感叹如果当初死了就好了。我之所以劝别人不要去死,其实也只是把我的犹豫写了出来,想看看对方的反应。我在‘妖’上注册已经七年了。在这七年里,我认识了很多无视我所犹豫的事情从容赴死的人,也认识了不少和我同样犹豫着最终决定活下去的人。但是我——我还是始终不能在生死之间做出选择。”
    “考虑生死的问题,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没想到你已经痛苦了那么久了。”樱桃同情地看着虫,说:“我最初注册,是因为和男友分手了,一时想不开。后来北林忧思开导了我,让我决定要好好活下去。”说着,她看向北林忧思,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崇拜你的。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有主见,很了不起的成功人士,和我正相反。我是一个极度空虚极度无聊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因为崇拜你,我决定和你做一样的事情——在‘妖’上开导别人。后来开导别人加上和你聊天就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虽然这之后我的生活依旧一塌糊涂,我的人生也一直都很失败,我甚至从没有在“妖”上独立拯救过任何一个人,但是这就像吸毒一样,戒不掉。”
    “实际上你只是需要我不断的开导罢了。”北林忧思半开玩笑说。
    樱桃甜甜地笑了一下。
    “你吸过毒吗?”虫突然问樱桃。
    犹豫了一下后,樱桃说:“吸过,但是那种不易上瘾的。”
    “我也是。”虫说,“当精神接近崩溃的时候,我尝试过毒品。那种醉生梦死的感觉真的很赞。”
    “你这番话,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呢。”温莎插嘴说:“我认为我们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像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一个下午也不可能增进多少了解。”
    另外三个人都点了点头。
    “既然我是组织者,那么就从我开始吧。”樱桃说:“我是樱桃。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只是因为注册的时候正在吃樱桃。我今年24岁,职业是平面模特。”
    “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我当时就想你一定是演员或者模特。”虫说。
    樱桃谦虚地笑了笑,继续说:“但是我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我喜欢用钓鱼线勒紧自己。每当看着那条细细的线深深陷入我的肉里的时候,我就会感到特别轻松特别释然。我必须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伤痕,我必须折磨自己的身体,不然我一定会疯掉。我讨厌我的外表,我始终只是一个靠出卖外表谋生的人,为了钱出卖各种表情。这让我觉得我的肉体并不属于我的灵魂,它们是完全孤立的。我就是不喜欢我的身体。”
    说着,樱桃皱起了眉,表情有些激动。
    北林忧思握住了她的手,说:“我觉得你心理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你的职业,而在其他地方。”
    樱桃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没再说话。
    没有人发表意见,气氛有些沉重。
    “那么,我来继续自我介绍吧。”北林忧思说:“我是北林忧思,26岁。自由职业者,靠在网上写小说为生。名字出自魏晋时阮籍的一首咏怀诗,一首很悲情的诗。我并没有经历过让我想要去死的事情。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爱我的父母亲人,不错的家世,还可以的外表。对我而言,写作是我的全部。从小学开始我就很喜欢写作,作文成绩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但是因为高中时重理轻文,文理分科时选择了理科,大学读的也是理科专业,后来还读到了研究生。研二的时候被诊断得了癌症,当时以为自己活不久了,突然感到很难过,觉得这辈子想做的事情都还没做就要死了。虽然几天后发现那是误诊,但我还是退了学,回家写小说。”
    “越来越崇拜你了,有理想有追求!”樱桃鼓掌说。
    虫和温莎也点了点头,对她投以敬佩的目光。
    北林忧思微微一笑,说:“其实我只是想把我头脑中的故事全部讲给别人听而已。”
    “那么,按照座位顺序,接下来就是我了。”温莎说:“我是温莎,29岁,离异。从小到大,我一直是班级里的优等生。如果学校按成绩分班,我也绝对会在成绩最好的那个班里。我是名牌大学毕业,毕业后去英国留学,五年后回国,现在在一所大学当讲师。当初我之所以想不开,是因为前夫和别的女人搞在了一起。后来那个女人挺着大肚子来找我,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我生气地给了她一耳光。虽然她安然无恙,但前夫还是因此打了我,并提出离婚。”
    “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人养的。”虫骂了一句。
    “是我有眼无珠,看走了眼。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领证,一起去英国留学。那女的是他的学妹。在她挺着大肚子来找我之前,打死我都不相信我那个‘踏实诚恳’的老公会有外遇。况且我们在一起七年了,感情亲情都有了,也已经习惯在一起的生活了,却突然间被他背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办离婚那段时间,他和那女的住在了一起。我一个人在家里,每天晚上都会喝很多酒。午夜之后,我就关上房间里所有的灯,穿着睡衣走进客厅,将一只只装满冰水的玻璃杯用力摔在大理石地板上。那些玻璃杯一定要碎掉,一定要粉碎;里面的冰水一定要冰冷,冰冷地彻骨,才可以。我听着那种刺耳的声音,感觉着被溅到腿上脚上的冰水,就会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的感觉。我爱了他七年,为他付出了七年,把我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他,但是七年之后,他带走了我的全部。”
    “那男的一定不得好死。”樱桃骂道。
    温莎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那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也想通了。他那个人,不值得我为他难过。如果我还沉溺在过去的痛苦里,就太对不起我自己了。”
    “但是温莎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他吧?”北林忧思问。
    温莎点了点头,说:“注册的时候,我手边摆着一张我们一起去参观温莎古堡时拍的照片,所以我就取了温莎这个名字。不过现在我已经从那段过去中走出来了,任何和他相关的事情,我都已经放下了,这个名字也不会引起我任何情绪变化了。”
    “这才是真正走出了过去的阴霾。”北林忧思以赞赏的眼光看着她说。
    温莎微微一笑。
    “那么接下来,虫?”樱桃看着虫说。
    “我是虫。”虫说:“和温莎一样,29岁,职业是开花店。未婚,剩女。”
    听到她这样说,北林忧思笑了,附和道:“我也是剩女一枚。”
    “剩女又怎样,谁让那些臭男人老娘都看不上眼呢。”虫说:“别人说我们太清高,所以一直找不到男朋友,可别信了他们勉强找个男人自己作践自己——配不上就是配不上,勉强自己迟早会后悔的。”
    北林忧思耸了耸肩,说:“我的生命里除了读书就是写作,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我不需要男人,我自己过得很好。”
    “说得好。”虫说:“大龄未婚女人就该像咱俩这样,干嘛急着凑合,把自己搞得像个小丑似的。回归主题,继续说我吧。最初想死是因为恐惧和梦魇。我害怕蝴蝶,害怕血。我母亲腰上纹着一只蓝色的蝴蝶,那是她引以为豪的纹身。在我六岁的时候,她死于车祸。当时我也在车里,就坐在她身边。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蓝色的蝴蝶慢慢被红黑色的血液覆盖。从那天开始,我经常会梦到蓝色的蝴蝶以及暗黑色的血液。然后我会从这样的梦魇中惊醒,汗流不止;同时感到从心底升起的恐惧和战栗,这种战栗会慢慢扩展到全身,使我的整个身体颤抖不止,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说到这里,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虫停了下来,深呼吸了几下,继续说道:“类似的梦一直折磨着我。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必须依靠药物才能维持正常睡眠。我忘不了小时候的那场车祸。它总是在我脑海中反复上演,一次比一次血腥恐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为摆脱过去,我也曾尝试吸毒,想过自杀。”
    “我不能理解。”温莎摇头说:“很多人都在生活中见过类似的恐怖场景,为什么只有你留下了这么深的精神创伤呢?”
    樱桃也点头说:“我也曾目睹过一场车祸,场景也很血腥。我当时就吐了,后来几天难以入睡,之后偶尔还会梦到。但我觉得这并不会恐怖到让我想以死摆脱。”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走不出那场车祸。”虫说:“以至到了现在,我还在被它折磨。二十三年了,我竟然没有自杀,真的是一个奇迹。”
    “你为什么叫做虫呢?”樱桃问。
    “忘记了。”虫笑着说:“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
    “和蓝蝴蝶有关吧?毛毛虫长大后就会变成蝴蝶。”北林忧思说。
    虫皱起了眉,低声说:“或许吧。”
    “好了,自我介绍结束。接下来我们四个女人是不是就可以畅所欲言了呢?”温莎说。
    “我们不是一直在畅所欲言吗?”虫说。
    “是呢。”温莎说。
    “还是先告诉我们你要宣布的那件事吧,樱桃。”北林忧思说。看得出来,她的眼神中有某种担忧。
    温莎和虫也都看向樱桃,期待她说出那件事情。
    “好吧。”樱桃的表情变得抑郁了,说:“我想自杀。”
    听过太多人说这四个字,其他三个人的表情并不吃惊。
    片刻沉默后,虫说:“你的父母亲人呢?你考虑过你的死会对他们造成多大伤害吗?他们的后半生将生不如死你知道吗?你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的吗?”
    樱桃耐心地听她说完,说:“他们都已经去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了。现在跟我最亲近的就是你们了。”
    “既然这样,在你死之前,必须接受我们三个人的回请。这之后,我们送你离开。因为我们是你最亲近的人。”温莎说。
    虽然知道温莎是在拖延时间,希望能劝她回心转意,但樱桃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或许在她心里,也期待着能够被谁挽留下来吧?
    “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北林忧思问。
    “不是突然做出这个决定的。母亲在的时候我就想死了。但是她太爱我了,从小把我拉扯大,很辛苦,我不能说走就走。一周前她因病去世了,所以我想我现在离开也没有关系了。”樱桃回答说。
    “你的父亲呢?”温莎问。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樱桃忧伤地说。
    听到她的话,其他三人都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你最近还往身上缠钓线吗?”北林忧思问。
    “嗯,每天都缠。”樱桃说着,把自己的伤口暴露给另外三个人看——那些细细的血痕构成一个网络,在她莹白的肌肤上纵横交错。
    “我想最后我会在某个地方上吊而死。那也是一种缠住自己的方法。”樱桃接着说。
    “那种方法很痛苦。”虫说。
    “也很难看。”温莎补充说。
    “从小到大,别人都在夸我如何如何漂亮,偶尔难看一次,也蛮好的。”樱桃惨淡地笑着说:“至于痛苦,我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不久之后,我就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最初想要用线缠住自己,是什么时候?”北林忧思问。
    “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中学的时候吧?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坏毛病,缠到痛就会停下。但是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就逐渐发展成了如果感觉不到剧痛就不能停下,一定要流血才可以。”樱桃说。
    “如果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与你现在的职业无关了。”温莎分析说。
    “这是一种自残行为,有时候自残会带来某种快感。”北林忧思说:“其实我也有类似的行为。写作是需要灵感的,大多数时候,灵感来源于灵魂的震撼;有的时候,肉体的快感或痛感也可以。而我更倾向于被痛感刺激。对于我而言,肉体的痛感会导致灵魂的快感,这种快感会引发我的灵感。偶然的灵感,会让我快乐地近乎疯狂。所以,为了获得灵感,为了让思维持续,我就必须不断制造痛感,从而使我的作品在我高亢的情绪下得以完成,在我天马行空般的灵感笔触下得以升华。”说完,北林忧思站了起来,拉起自己的裙子,露出了大腿上深深浅浅的伤痕。
    众人看着她,没想到她竟然也会有这样的问题。
    北林忧思看着樱桃,诚恳地说:“我和你一样,但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克服。”
    “但问题并不在于我能不能克服自残行为。”樱桃摇着头说:“不要再劝我了,让我摆脱这一切,让我走吧。我太累了。”
    “问题在于她为什么会伤害自己。”虫说。
    “我知道。”樱桃说:“因为我不喜欢我的人生,我不喜欢我的性格,我不喜欢这个世界。这是一个自私横行物欲横流充满壁垒的世界。我得不到理解,我很孤独。”
    “因为有我们,你不会再孤独了。”温莎说。
    樱桃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已经不再留恋这个世界了,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彻底绝望了。继续生存下去,只会承受更多的痛苦。”她看着另外三人,忧伤地说:“已经太晚了。”
    虫轻叹一声,说:“我们理解你,也能体谅你。不管你什么时候离开,以后的路,我们都会陪你一起走下去。”
    “让我们聊聊其它事情吧?在人生的最后认识你们,真是太好了。”樱桃微微一笑,说。
    “那么,谈谈爱情吧?”北林忧思似乎是不经意地提议道。
    樱桃的脸色变得忧郁了。不,应该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忧郁了。
    “你这么漂亮,一定有很多人追吧?”虫问樱桃。
    樱桃叹息一声,说:“但是每一段爱情,都不能持久。我发现我不会和这个世界上的人交流,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行。从小到大,我的身边不仅没有持久的爱情,甚至连真正要好的闺蜜也没有;有的只是因为某些利益或者无聊而拼凑在一起的陪伴,今天好明天坏,就是这样。”
    “以后,我们会成为你的闺蜜。”体会到了她的孤独,温莎说。
    “在死之前,我可以一直这样认为吗?”樱桃看着她问道。她的眼神,是在渴求一段没有背叛没有谎言没有利益往来的真切的情感。
    “当然。”温莎立刻回答说。
    北林忧思和虫也都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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